她救了秋姐儿的爹,秋姐儿感谢她,不知道送她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偷偷观察她,看她似乎在练字,便花了好几日的时间为她雕了一只珍贵的砚台,刻下了她最真挚的祝福。 “夫人,您这砚台还出当吗?”见面前的夫人在出神,掌眼先生又问了一句。 南衣将砚台收了回来:“我不当了。” 饶是南衣铁了心,让自己跟世家的一切都切割开,也舍不得将这只砚台贱卖出去。 刚要出当铺的时候,南衣听到了另一个柜台前两个伙计的聊天。 “对,那书生就住在江月坊,好像姓宋……” 这人耳熟,南衣的脚步停了下来,循声望去。 伙计们正在把玩一只晶莹无瑕的天青色汝窑瓷杯。 “当时他拿这杯子来当的时候,也没说出处,我们只当是宫里的御制汝窑杯。没想到,他竟然是好多年前的登科状元,高中后的鹿鸣宴上,官家欣赏他,专门赐了他这盏瓷器,让他以此物饮酒——啧,多少风光啊。” “他要说这是状元杯,当价可立刻翻番,他竟没说?” “读书人脸面薄呗,哪会讨价还价。这么珍贵的东西都拿来当,想必是状元郎一路从流亡而来,实在是囊中羞涩,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怎么不去找谢家呢?谢家如此大族,定会接济他。” “可能是太要脸面了?” “你说这人也奇怪,这么要脸面,却去偷了一袋米,还当场被抓……啧啧啧。” 南衣站在门口听了半晌,总算将这事听明白了,他们在议论的,正是她偶然认识的那位宋予恕。 宋予恕曾是风头无两的状元,不久前流浪到沥都府,落魄得和几个穷书生挤在一间破茅草屋里。 前路茫茫,不知何往,饶有满腹才学,却不得不困于眼前的苟且。他将身上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盘缠所剩无几,甚至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迫不得已,铤而走险去偷了商铺一袋米,被当场抓住。 原本城里没人在意一个穷书生,因为偷了东西,关于他的事才沸沸扬扬地传开。 议论者大多都是指责和辱骂——读书人怎么能偷东西呢?哪怕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更不能做偷鸡摸狗之事,这状元郎真是毫无风骨可言。 南衣想起和宋予恕的一面之缘,那个甚至连自己衣冠脏污都会介意的书生,总觉得有些唏嘘。 她回到街上,犹豫着要不要去江月坊看看那书生,却听到不远处的河边传来一声声惊呼。 “有人跳河了!”
第39章 人间世 “扑通”一声,又一个身影从桥上一跃而下。 入水的瞬间,人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缓慢而遥远。 水泡从水底浮上来,南衣看到了那袭白袍。 宋牧川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沉向水底。她奋力朝那片衣角游去。 …… 终于抓住了。 濒死之际的宋牧川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少女的脸庞。 他本心如死灰,抱着必死的决心跃入河中,甚至拒绝过往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如走马灯般闪现,可这一刻,似乎忽然有一缕不甘和求生欲跃入了他的四肢。 他想起了金榜题名时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想起和两三挚友月下吟诗的洒脱,想起文德殿外那场大雪…… 永康二十二年,惊春之变发生前七日。 他的好友谢朝恩在幽都府死战,但官家摇摆不定,想降,又怕岐人狮子大开口,犹豫不决,前线一日三道求粮求援的加急军报,都被压在了翘头案的底下。 武死战,文死谏。 彼时他是御史台文臣,长跪文德殿外七天以求官家力战到底,增兵幽都府。 那年的冬天特别久,日近春分仍下着大雪,万物了无生机。 最后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掠过他的耳边,传来谢朝恩叛国的噩耗。 一切尘埃落定,无力扭转。 可他总想,是他没有做到文臣的使命。他若能再努力些,能劝动官家出兵,是不是就不会把谢朝恩逼到那样的境地里? 此后他被罢官,拒绝了家族的庇佑,将自己放逐,改字“予恕”。 予恕,予恕。 他亦不知,究竟是谁在求谁的宽恕。 流浪六年,可也总有家中接济,他仍能不愁温饱,衣冠整洁。这六年间他醉心儒书,又去了寺庙,待过道观,习八万四千法门,仍是一个放不下执念的人。 终于累了,想要回家。却在回东京的途中,听说国破家亡。他全家人死在战火里,他这个不孝子,六年未曾见父母。 南冠北望,举目无家。 一路流亡到沥都府,听说谢却山也来了。街头巷尾都在骂这个叛臣,可他始终沉默。他骂不出口,因为这其中也有他的罪过。 可他也不敢跟他相认,他们已不是同路人。 他藏身市井,浑浑噩噩度日。 家里的接济断了,他从云端跌落,第一次尝尽温饱之苦,他乱了方寸,可放不下的身段也有很多。中书令来密信请他掌沥都府秉烛司,帮助陵安王南渡。 他拒绝了。觉得自己无德无才,不配为臣。 直到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侍卫阿池也被连日来的饥寒交迫压垮,生了病,他没钱买药,甚至连一碗粥都买不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为什么要去偷那袋米,将读的所有圣贤书抛之脑后。 他本认了命,他就是一个万死不足惜的罪人。 可是,可是,她在向他靠近,要将他带离幽暗浑浊的水底。水面上斜射下一缕天光,她就在天光里。 她要带他共赴那缕天光时,他瞬间惊觉,他还不想死。 …… 南衣终于将宋牧川拽到了岸上。 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宋牧川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呛进肺中的水悉数咳了出来。 “夫人,你为何救我?” 他望向她,自怨自艾的语气里还藏着一丝希望。他亦在恳求那一点垂怜和肯定,听她说“你不要死”,“你没有那么不堪”,“你值得活着”这样的话。 南衣麻利地拧去衣服上的水,五官因用力而蹙在一起,动作与端庄没半分关系。她抬眼看他,平静又愤怒。 “我救你上来,就是想问问你,你们这种读书人,为什么看不起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 “……不是。” 但宋牧川也知道,自己的辩白非常无力。他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一时的羞耻而寻死吗? 他若能坦然接受赖活着,就不该有这种行为。 “我凭什么不能这么活着?你看不起谁呢?” 宋牧川怔怔地望着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救他,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某种相似的困境里,却做了不一样的选择。而他的选择,于她而言是一种振聋发聩的指责。 “你知道吗,如果你都要去死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不配活着。” 他错觉她脸上有泪,但他们浑身都滴着水珠,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泪水。 “那些被世道羞辱的人,他们全都应该去死。” 他站起身,个子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地立着。 “但是凭什么?活着就是一件比死还要难的事,你做不到就放弃,还顺带鄙视了那些在挣扎的人。” “夫人,不是这样——” “我说完了。你如果还想寻死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跳河,不要被人发现。” 说完,南衣转身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袖子里寻,却发现那个装砚的锦盒丢了。 她错愕了片刻,望了一眼河面。 应该是掉在河里了。 秋姐儿送她的砚台,兜兜转转的,最后还是没守住。 她又摸了摸腰侧,那装银子的荷包倒是还在,里头是刚当出来的银子。她这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人,也不知道此刻抽了什么风,觉得人间的事也不过如此,没什么重要的。 竟大手一挥,将荷包扯下,丢给了宋牧川。 “明明是这世道的错。” 她扔下最后一句话,一身轻地走了。 宋牧川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诵经三千卷,曹溪一句亡。 这么多年,他都以为是自己的错。他被困在方寸之间,捧着那些微不足道的错误,日夜惩罚自己,却忘了抬头看一看这世界。 他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衣不沾尘,挺着无用的风骨,说着苛刻的道义,却让自己成了一个废人。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他要去改的,是这个世道。 天不渡我,但我可渡世人。 回到那间茅草屋,宋牧川用南衣留下的银子给阿池买了食物和药,又翻箱倒柜从行囊里翻出一封信笺。 阿池恢复了些精神,不解地看着宋牧川。 “郎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40章 何所去 南衣在外头桥边放空地坐了很久,没有再听到有人坠河的消息,想着宋牧川应该是想开了,才回去望雪坞。 她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天生就仰慕读书人,那些话口不择言,她担心自己说得太过了,他还真的再去求死。幸好没有。 不知道为何,救了宋予恕之后,逃跑的念头又冷了下去。这乱世里,人人都寸步难行。她一只小蝼蚁,跑去哪里能活? 但回去又能怎么样?那些人喊着她“少夫人”,却将轻贱鄙夷的目光砸在她身上。 她德不配位,自然没人把她当回事,没人看得起她。而谢却山不肯放了她,非要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 别看南衣对着宋牧川的时候字字铿锵,真回到自己身上,何尝不是迷茫。 回房路上,她听婢女们议论说,陆姨娘丢的那个宝贝物件都找了两天了,还没找到。 陆姨娘的母族百年前是前朝贵族,灭国后落魄了,但仍有宝贝传了下来,就是陆姨娘丢的那块玉佩。她正发动满府上下一寸寸地找,甚至还将院内的女使们都聚到一起搜身。 南衣脚步匆匆地回到柘月阁,刚进门的时候都没意识到房里坐着一个人。 冷不丁抬头,看到谢却山就这么端坐在房中,脸色阴沉,让人心里顿时一凉。 南衣愣了几秒,察觉到极大的压迫感,她下意识地便想要跪下,却被谢却山一把扶住。 他的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腕,目光里含着怒意。 “我同你说过什么?” “什么?”南衣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心虚地回答,“除了长辈,不跪任何人。” “还有呢?” 南衣茫然地看着谢却山,确实想不出来了。 谢却山嫌恶地丢开她的手,扔过来一句冰冷的话:“把外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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