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问问他的君父,他该怎么做。 他是一把为帝王准备的刀,经过了千锤百炼,要在最有价值的那一刻出鞘,绝非现在。 但从庞遇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体里就出现了一道裂缝。直至此刻,那条裂缝犹如咆哮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没。 为什么他保护的人,一个护不住?他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誓言,到底都立了什么? 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矛盾的问题,它的答案随着情境时时刻刻在变化。 他知道那艘王朝的大船已经牺牲了很多人,从一个俯视者的角度来看,再多一个不算多,但人的局限却在于他只能和芸芸众生一起沉浮,偶尔高于众人,却不能永远正确,永远睿智。 有些愚蠢亦是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 肉体凡胎,爱恨情仇,此消彼长,而这才是生命的星星之火。也许他的决定是错的,但他并不后悔。 他总是想尽办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下他能救的人。倘若此刻他任由她死去,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成为那个救天下的人。 而章月回拿捏的,正是谢却山的本性。这是一场注定就要输的赌局。 天幕渐渐深沉,吹过来的春风又变得冷冽起来。黑夜降临了。 谢却山缓缓地在朱门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是个罪人,此刻他要舍弃他的君王。但请君王原谅他,他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 从幽都府投降那一日开始,他便不属于自己。但这个夜晚,就让他自私卑劣一回,让他再做一次恣意的谢朝恩。 …… 花朝阁里,那个为谢却山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已经布下。 好戏即将开锣,完颜骏已经在雅间中等待。既然是章月回亲自请他设伏,想来兹事体大,他得来一趟。自然,他也很好奇,今天会来哪个秉烛司的大人物,好叫他瞧瞧都是些什么人在沥都府作祟。 地牢里,章月回刚检查完机关准备上去,目光忽然瞥见外头案上的翠色一角,被一块洁白的手帕包裹着,还有女子的荷包、香囊,几张银票,无序地堆在角落。 守卫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东家,这些是从秦氏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终于,章月回有了某种奇怪的感知。他的目光没有办法从那抹翠色上挪开,因为那玉里,隐约有一道裂。 他掀开那方手帕,里头是几截碎了的玉镯。 那道他亲手选择的裂,他自以为是划开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错过。 章月回浑身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是越飞越高的风筝,但始终有一根隐隐的线拽着他,不想让他离开人间。那根线牵动他的皮肉,勒得遍体鳞伤,终于在此刻,让他狠狠地坠了地。
第75章 修罗场 章月回失了魂似的,颤抖着手,一块一块,将那玉镯拼回去。 碎掉的玉,依稀可以拼出过去的圆。 浑身的血液涌向大脑,他抓着案角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木板生生折断。 “东家……东家?”守卫奇怪地唤他。 “滚出去!” 一旁的守卫吓了一跳,方才东家脸上还是和风细雨,忽然之间就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怪异神情。 他的从容被夺舍了,没有人见过章月回这个样子。众人狐疑地对了个眼色,不敢猜测,纷纷识趣地退了下去。 碎了的玉镯,却依然被她好好的收藏着,随身带着……她也曾等着与他相遇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明明应该卖了玉镯,忘了他这个薄情寡义之人的。 过道短短十几米的路,章月回走了仿佛有半辈子那么漫长。他站在牢门口,看着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昏迷的南衣,脑中一片空白。 经年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在梦里见了无数遍的那张少女鲜活的脸庞,此刻失去了生机。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能对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命运跟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偏偏在覆水难收的时候,他许的愿,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实现了。 他跪在她身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触碰她。 他从来都是个不回头的人,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后悔。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他愿意放下仇恨,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南方小城,他不走了,不会将她推开,他要在那里扎根。他要告诉她,他有很多很多的钱,可以带她过好日子,她不用再漂泊了,不用偷东西,也不用害怕这狗屁的乱世。 他愿意悔过,换时光倒流,哪怕只是倒流七天,他愿意用一切去换。 但是时间就是这么公平的东西,不对任何人网开一面。 他终于意识到,赌桌之上最大的庄家是命运,他想要胜天半子,将所有人都当成筹码,而命运亦玩弄他。 分明是他的错,可为什么要惩罚她? 他想去扶她的肩,她被碰到的一瞬间却是浑身一抖。人还是昏迷的,但五官皱在了一起,神情十分不安,口中低低地呢喃。 “不要打我……” 一行泪从章月回眼中垂落。他的手无措地滞留在半空,进退两难。 半昏半醒之间,南衣感觉到有人碰了她。她以为是无休无止的刑讯又要开始了。身体疲惫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意识先一步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分明看到了,谢却山根本不稀罕她,为什么还要问?但她已经被打怕了,她很想说出点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话。畏惧疼痛的本能挤压着她,让她搜肠刮肚地去思考她和谢却山之间的关系。 她不过就是谢却山捡回来的一条狗,他高兴的时候顺顺她的毛,不高兴的时候用之则弃。察觉到到她的野心和不忠,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哪里配和他牵扯上什么关系……但是当人被剥去所有的伪装,全凭本能思考的时候,她又隐约觉得,可能是还有一个答案的,只是那个答案连她自己都在极力地否认和回避,藏在她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而现在,她已经被逼着站到了这扇答案的门前。 打开它……有个声音在催促她。那是人趋利避害,生存的本能。是不是只要说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回答,她就可以不挨打了? 她猛地拉开了那扇门,背后场景却令她自己都惊讶。 她以为所见应是怒海惊涛,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扑面而来,可一瞬间只看见一泓清澈的池塘,春日融融,平静地仿佛世外桃源。 她终于想起来了。 见多了谢却山寒冷的眼神,却也偶尔沉溺于他温暖的掌心。她并非是因为他要杀她,就全心全意地恨着他,而是因为她对他是有所期待的,她以为他会是个好人,但最终他却让她那么失望。 她总是觉得,他和她虽有天壤之别,却在某些方面是那么像的两个人。他对她没有那么好,却给了她遮风避雨的地方,让她活得像个人。而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她刚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馈他,想要给他一些东西……潜意识里,她甚至比他自己还希望,他能得到一些别人的爱。 章月回察觉到她在呓语,倾过身去听。 “我只是一个小贼……却想要拯救他……” 章月回愣住了,这不就是他没来之前,最想听到的剖白吗?证明她和谢却山之间,是有勾连的证词。但是此刻,又酸又悔的情绪涌上来。在他不在的这些岁月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跟谢却山…… 他现在无比希望,他们之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希望谢却山不要来,他可以把整个归来堂都赔进去。 他紧紧地握住了南衣冰凉的手。 南衣下意识就抓住了那只手。她像是跋涉在连绵雪山里的一个旅人,人生总是在抵抗严寒,一点点的温暖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看到男子近在咫尺的脸庞——记忆里都有些模糊的样貌,此刻又变得无比清晰。可她只是愣了愣,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 “怎么在我梦里,你也来得这样晚……”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没出息地梦到章月回。可这有什么用呢?还是别去看了,徒生一些无用的念想。 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她只想关闭五感,在一个个游荡的梦里通通睡去,这样就能忘了疼痛和烦恼。 章月回心里酸楚极了。他总是一个迟到的人。 这时,有个守卫的打扮的人疾步地跑进地牢汇报,身上有些烧焦的痕迹。 “东家,上头花朝阁着火了。 ” 章月回心里一沉——他心里百般希望谢却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可他还是来了。 他准备抱起南衣离开,那守卫却上前了一步。 “东家,让小人来吧。” 那守卫声音很沉,脸上沾着污垢,人又站在黑暗里,不细看甚至都没什么存在感。 章月回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起了身,让了一步,只道:“好。” 守卫谨慎地低着头上前,背起地上的南衣。他的动作有些过分的小心了,生怕碰到南衣的伤处。 章月回扭了头,朝着与地牢入口反方向的地方走去,只扔下一句似乎咬牙切齿的话:“入口危险,走这边。” 他领着路,一行人一路七拐八绕,在地牢里越走越深。 守卫的脚步如常,手却已经悄悄地按到了剑柄上。 这正是伪装后的谢却山。 谢却山只有一人一剑,所以来的时候选择了最快的一种方式,放火烧花朝阁,引得伏兵大乱。饶是如此,地牢在花朝阁最深处,一路都是埋伏,他孤军奋战,打进来依然十分艰难。 就在谢却山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事情又出现了一丝的转机。谢却山发现有个守卫急匆匆地往地牢去,据说章月回还在里面,于是他在阁中巧妙脱身,跟着那人进了地牢。 谢却山已经猜到今晚的布局,伏兵大部分都设在外面,而最后一道地牢里应该布满了杀人的机关,可看那个守卫紧张急促的神色,章月回在地牢里可能是个意外。他没想明白,章月回要干什么? 但不管里面有什么诈,刀山火海他都要闯进去。 他杀了那个去报信的守卫,换上了他的衣服,以这种冒险的方式进来救南衣。直到她真真切切地伏在他身上,这一瞬间,不管往后是生是死,他的心都落了下来。 若是章月回有异,他随时准备动手。 章月回领着他们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牢房,伸手要去推墙上的一块砖。 “别动。” 谢却山将剑尖抵在章月回的后背,不安还是让他决定出手,掌握主动权。 但章月回没理睬,还是推动了那块砖。登时,便有机关转动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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