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甘棠夫人的手一抖,手中瓷盏砸在地上,像是喝了个满堂倒彩。 南衣亦难以置信地望向谢却山——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这不是把令福帝姬往火坑里推吗?先前的新年宴上,他分明还帮了帝姬一把。 她能理解他各为其主,有时候不得不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她一直觉得,他不会做什么真正伤害别人的事情。 “真的吗?”她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否认。 不要承认,不要承认……她在心里在祈祷。 “是。”谢却山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他给章月回下的套,章月回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借着他的陷阱反过来将了他一军。而此刻,他也不得不全盘咽下。 他袖中的拳头攥紧,但面上端着极力冷漠。终于,他缓缓开了口,平静地道:“既然章老板把话都说开,那我再拦也显得不识趣了,南衣可以自己做决定。” 谢却山起了身,迈过地上那一片杯盘的狼藉。临了到了南衣身边,一抬眼便看到门外那抹刺眼又鲜艳的红色,又顿了顿。 他恨不得一把火将那人掏出来的真心都烧个干净,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连这些都给不了她。 他无法反驳章月回的话,在谢家,在他身边,绝非安稳之所。为了得到岐人的信任,又为了帮助暗中的战友,他不得不把身边的人放到危险的位置再救下来。可在南衣身上,他赌过一回,九死一生,险险过关,他有了软肋,已经不敢赌了。他清楚自己必须送她走。 章月回是个有本事又自私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在乱世里立得稳,活得好。 他都已经决定放手了,她嫁给别人是迟早的事情,他又管得了什么?他袖中拳头骤然松开,面上一抹苦笑,在她身畔道了一句:“章老板也不一定不是良人。” 可他不想听她的宣判,说完便面无表情地拂袖径直出门。 甘棠夫人将颤抖的手拢到了袖中,面上已没了血色,语气像是含了霜:“章老板说得对,谢家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看向南衣,眼中悲悯:“南衣,名门望族又如何,在乱世里说倾覆便倾覆了,护不了你长久,我也希望你能寻个好的安身之处。” “难道只有男人的庇护才是好的归处吗?我不信,我不嫁。”南衣咬着牙,倔强地驳道。 刚迈出门槛的谢却山步伐顿住,回头望去。 “章月回,你想要怎么处置你的产业,你想要帮谁,这都是你的意愿。归来堂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去贪图不属于我的东西。” 章月回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但还是朝她笑了笑:“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不用着急做决定。” 更多的话,对着章月回此刻柔软的眼,南衣竟说不出口了。她逃也似的离开。 她的回答出乎谢却山的意料,一丝喜悦从心底生出来,却又有更大的不安盖了过来。他有些挪不动脚了,看着她走出来,目光飘忽着不敢看她,可她越过他的时候,竟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 宅子里没有不透风的事,富可敌国的大商户竟来求娶一个望门寡妇,这稀奇的事很快就在望雪坞里传开了。 这样下去,南衣只会越来越显眼。她必须尽快走。 隔日谢却山去给二姐递了两句话。甘棠夫人便把宋牧川请过来了。 浪荡子章月回带不走她,人畜无害的宋牧川总可以吧?这小子满脑子礼义廉耻,不敢肖想什么别的,也不会给南衣压力。他们在秉烛司,配合得也很好,想来已经有了默契。 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谢却山一点都不轻松,心里酸溜溜的。他觉得自己窝囊极了。他并不能操控着全盘每一个细节的走向,当一点点的失控来临时,尤其是这些失控在南衣身上,便会放大成成千上万倍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心。 他已经在某种临界点了。再不解决,他要先疯了。 但即便宋牧川来,南衣还是一样的回答。 “我不走。” 宋牧川有些奇怪,他以为南衣回望雪坞只是一个意外。 “为何?” 南衣沉默了许久,似在思索。 宋牧川不着急逼迫她,跟她讲了一些这两天外头的事情。 令福帝姬已经被安顿好了,不用担心。 完颜骏因为诏书之事失职,黑鸦营有先斩后奏之权,于是将人软禁扣押在府里,等待王庭的裁决。鹘沙如今独揽大权,他的风格就是铁血镇压,外头的形势愈发严峻了。 不过巧的是,就在昨日,韩先旺的密信到了沥都府,提及了诏书一事,幸好他们早一步行动。 听到这里,南衣皱起了眉头,问道:“也就是说,岐人迟早会知道帝姬身上有诏书的事?” “是。” 有一个念头在南衣心中升起,可她仍有些不敢确定。也许有的时候,打草惊蛇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抬头望向宋牧川,认真地道:“宋先生,谢却山消息灵通,我留在望雪坞里,可以从他身边打探到一些情报,必然对秉烛司的行事有帮助。” 宋牧川愕然。 “这可是个火坑!” “我偏要跳。”南衣答得笃定。 …… 宋牧川走后,南衣在园子里坐了许久,才让身体里莫名的沸腾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极其冒险又有些冲动的决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有千万个理由让她走,可她就是被一个近乎不可理喻的理由绊住了脚。 天暗下来,她才闷头回到自己的小阁。刚推开门,就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拽了过去。 那人反手将门撞上,掐着她的脖子直接把她摁在了雕花门上。 她疼得轻呼一声,对上了谢却山发怒的眼。 “为什么不走?!”
第91章 水中月 南衣愣了愣,谢却山给了她一阵好脸色,她差点都忘了,他还有这样一副面孔。那双眼上爬上了狰狞的血丝,眸底黑得像是山水画里最深的那笔墨色,将那一点点的悲悯都彻彻底底地掩去。 不,他原本就是这副修罗的面孔。 但她现在没那么怕他了。 “说话,为什么!”他的耐心即将耗尽。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我为什么不能回谢家?你在怕什么?” 谢却山喘息着,他在怕什么?真好笑,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大发慈悲放她走,为她铺好后路,甚至愿意在章月回面前退让,她却不知好歹! 她不是就想活命吗?给她活路她不要!她是跟宋牧川待久了,脑子也坏掉了吗?! “待在谢家你就是死路一条,章月回的话你没听懂吗?” “谢却山,你真有意思,”南衣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却没有惧意,仰着脸对着他的眼睛,“你已经知道我为秉烛司做事了,你不应该把我留在你身边看着吗?就像当初你让我看着谢小六一样。你为什么要把我放出去兴风作浪?这对你来说不危险吗?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还不够明显?非要让我把你送到岐人面前去,你才知道怕是不是?” “我不相信!”南衣朝谢却山吼了出来。 房中寂静了一瞬。 “你太会演了,谢却山。我也不知道你从哪一步就开始算了,你出卖了帝姬,可帝姬最后还是被救了出来,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是,我没有你聪明,但我也能看出来你心口不一,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的理由。 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海浪迎面拍过来,他慌了,又惊又惧,第一反应就是挣扎和否认。他一拳捶在门框上,试图用更凶狠的面目让她屈服:“我放你一条活路,你还真当我是个圣人?早知你这么天真,出去也活不了多久,就该让你葬到谢家的坟里,体体面面地死了算了。” 她眼睛一抬,眼里亮晶晶的,抓到了一个逻辑:“所以从殉葬的那回,就是你的算计了?你从那个时候就在救我?” 谢却山忽然哑然。 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下子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 他有一个苦衷,而这个苦衷已经与他融为一体,无法分割。那层皮撕下来,也不再是那个磊落的少年,而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他并不知道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自洽,他只能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包裹起来。 最好永远也不为人知。 可她是疯了吗?她竟然要去触碰那个真相……他已经算不准她的行动了。她的聪颖和敏捷让他觉得事情正在一步步失控。 南衣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她的手攀上他的手背,试图让他砸在门框上的手松下来。 她冰凉的手指钻入他指尖的缝隙,他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这样的触感让他几欲发疯。他不敢松手,可他分明知道,这场对峙,他快要输了。 是了,这才是他怕的——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被她彻底地攻陷内心,他怕她无孔不入,让他一步步地丢盔弃甲,缴械投降,最后只剩一身肉体凡胎,赤手空拳地对抗这个崩塌的世界。 他怕被那个名为“爱情”的怪物吞没,最后什么都护不住。 “南衣,不要再挑战我为数不多的善心了。你承担不起后果。”明明放出的是狠话,却更像是无力的祈求。 求她,不要再往前了。走得远远的,走一条康庄大道,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越靠近他,他越是满目疮痍。他就是愿意在黑暗里,她为什么要来与他同行? “你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关系。我会自己去发现的。如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终有一天我会拉着你一起去死。如果你不是——”南衣最终还是掰不过他的力气,她放弃了,无力却又执着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就让我到你身边来。” 这是一场甘霖。 可他却怕自己贫瘠的土地给不了她一片绿洲。 谢却山松了手,他退了一步,仰头闭眼,喉结翻滚着。有什么东西似要喷簿而出,他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哑着嗓子,用最后一丝理智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滚。离开谢家,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说了我不走。” 此刻寂静,几乎能听到怦怦跳动的心脏声。 他缓缓地睁了眼,眼里竟忽然平静了下来:“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 这一瞬间南衣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像是一盆冷水浇到了烧得滚烫通红的铁片上,面上一层冷了下去,却从内里烧起了更旺的火,一层一层的炙热又蔓延到表面。 而她不知道是什么烧了起来,只觉得他眼里有着似曾相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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