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她身为女子,行动不便,徐厚卿从马圈中牵来一匹刚成年的马驹,叫她作代步。 站在外面瞧着,便觉着这地方寒酸得紧,她想了一万种走进去后看到的场面,可方许宁还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惨烈。 她找不到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看到的,在寺庙的正殿处,两个人并在一起,隔着一条仅一人能通过的过道,再是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 就这样密密麻麻占满整个大殿,这些百姓身下只有一张勉强能够躺下的布,本就染了病,又这样躺在地上,寒气入体,如何能好? 这处寺庙虽然是废弃的破庙,可面积却不小,就连半敞着的大殿都挤满了人,可想而知在看不到的地方环境是何等恶劣拥挤。 方许宁拧着眉,心中隐隐作痛,不忍看着犹如炼狱一般的场景,只得循着徐厚卿描述的路径走到里边去寻医师。 沿路走过的地方,所至皆是病痛的呻·吟,那些声音就像催命的符咒一点一点挤进她的脑海里,摧残着她的身心,像腐烂的浓水腐蚀着她的血肉。 “殿下,这边。” 这道苍老却精神的声音传入方许宁的脑海,将她拖出泥潭,方许宁猛然深吸一口气,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是一位医者打扮的老人,方许宁赶忙过去,跟他到了屋里。 屋里尽是草药的苦香味,门甫一关上,便将外面那种难以形容的腥臭味隔绝起来,方许宁这时才算松下一口气。 “一早接到消息,说殿下要来,本想在门口好生迎接,可现下实在抽不出身,若有纰漏之处,还请殿下谅解。”医师战战兢兢,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 方许宁明白如今情况紧急,自然不会怪罪,她将此行目的告知于医者,并希望他莫要顾及身份的事。 可话虽如此,就算给他一网格胆子他也不能将过重的活计交给方许宁,便让她先试着替给那些身上脓疱破了的人上药。 这项活计相对简单,对于方许宁这种没有接触过照顾病患的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方许宁跟在医师后面,看了两遍便学会了,医师看她操作几次,确定是扎扎实实掌握了才离去做自己的事情。 病重的百姓太多,方许宁仅是上药便忙得头昏脑涨,等她再放松下来时,空中已经挂上了一轮弯月。 “竟然已经这样晚来了……”方许宁喃喃。 从前父皇总说,奏折过多,常常忘了时辰。现下自己忙碌起来,才知只要将全部心神放在一件事上,便会不知昼夜。 “殿下殿下!”是医师急切的声音。 方许宁循着声音看向他,道:“又要抬人出去么?人手够么?可要相助……”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倒是将医师砸懵了。 “没有没有,没有事情发生,今日较之前一日已大有好转,许多百姓重新燃起希望,不再消沉。” 这下轮到方许宁不懂了,她疑惑问道:“既然无事发生,您何故这样匆忙?” 见人误会,医师解释:“忙过头了,竟然忘了殿下还在这处,过来送殿下回城。” “不必相送,回城的路今早来时我记住了,医师就留在此处照顾病人罢。”孰轻孰重方许宁还是分得清的,眼下当以这些染病的百姓为重。 医师有些为难,方许宁来之前徐城正特意嘱托过,万事以殿下的安全为重。 千叮咛,万嘱咐,却没告诉他若是殿下不乐意该怎么做。 “我送殿下回去便好。” 这时一道声音解决了医师的难题。他定睛看过去,是一个相貌极其俊朗的男子,容貌气度皆是上乘。 方许宁同样注意到来人,有些诧异。 “怎么每到这种时候就会遇到你?” 每当方许宁遇险,或是需要人相助时,沈牧池便会非常巧合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若是有人说沈牧池暗自跟着她出入各种场合,方许宁指定会深信不疑。 面对方许宁的诧异,沈牧池回以一笑,道:“我还以为昨日与殿下说开了殿下会明白我的心意。” 提到昨日,方许宁面上一热。 她昨日坐在沈牧池的腿上,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他的呼吸那样炽热,眼睛也极漂亮,看向自己时,像是天地间只有自己被装了进去…… “怎么会!”方许宁一激灵,“我没有!” 看他感应如此之大,沈牧池扬了扬嘴角。 “嗯,殿下还不晓得。” 分明是顺着她的话讲,可方许宁还是觉着面上发烫—— 他说得不像是由心话。 见她一直未开口,沈牧池定定地盯着她:“天色已晚,我接殿下回去。” 原本方许宁并不害怕一个人走,只是在沈牧池说要接她时,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勇敢,她也不是一定要故作坚强。 一路走来,沈牧池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只要一回头,见到他,便觉得无比心安。 在不知不觉中,方许宁已逐渐习惯沈牧池陪伴左右,甚至于已开始依赖他,并渴望他能一直跟在身边。 “小心。”沈牧池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撑起方许宁的小臂,她好借力上马。 自从容铃染病,方许宁上下马都再未有过人搀扶,自己已经轻驾熟路,即便不用人扶也能顺利上马。 何况沈牧池作为一个诸侯世子,本该同朝歌城中那些高门贵子一样,做不来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即便她是公主。 方许宁瞧了眼沈牧池的侧脸,企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不耐与厌烦,可那张英俊的面庞上的的确确找不到一点不甘愿的神色。 突然脚踝被捉住,方许宁本能地一僵,回过神来就挣脱桎梏,可那双手使了些劲儿扣紧脚踝。 “只是确认殿下是否坐好。”沈牧池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检查脚蹬是否调至合适位置。 方许宁眨眨眼。 她似乎,并没有那样讨厌沈牧池。
第31章 翌日,向来少雨的皖城突然下起小雨,方许宁与沈牧池一道从客栈出来,可都有事情要忙,于是在中途分别,各自奔赴自己的战线。 今日早晨,方许宁见到沈牧池不由得想到昨晚,比起沈牧池的举动,自己的反应才应该感到意外。 照她的性子,若是面对讨厌的人,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不应该有昨日那般小女儿才有的姿态才是,更不会觉着,自己没有很厌烦。 她是陛下亲封的乐安公主,尊贵无双,宫内外众人见了无不恭敬地称她一句“公主殿下”,只有沈牧,在第一次见面就驱马冲撞她,并在人前丢丑,叫她失了脸面,又一言不发,更是未将她放在眼里。 方许宁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过后再见面也难以维持面上功夫,见了他不是冷脸就是避之不见。久而久之,渐渐忘了初见时对沈牧池的惊艳与悸动。 昨日好似不由自主的便将她对沈牧池的情愫勾了出来,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他与对旁人是不一样的。 方许宁坐在马背上,开始思索自己是何时开始对沈牧池消除偏见的。 追本溯源,方许宁顺着自己的情绪变幻,试图找到最初改变的苗头,很快便锁定到百姓在府衙门口闹事后,沈牧池抱她去厢房休息那日。 在那时,他将她放在腿上坐着,禁锢着她的腰,听他解释初见的误会。 便是在那时,方许宁对沈牧池的偏见逐渐消减,直至昨日,才猛然觉着,她对沈牧池已完全放下往日成见。 既然误会解除,那自己这么些年对他的失礼举动也变得不合理起来。 自小,不论是夫子还是父皇,都教她做人要正直,要敢作敢当,她虽为女子,可也要做女子中的君子。 是以方许宁在知晓自己误会旁人许多年后,心中极是愧疚。 如今,三皇兄就要带人抵达皖城,待此次危机过去,自己再寻机会与沈牧池好生赔礼道歉。 出城路上她心中虽想得多,骑马速度却不慢,待她将此事定下,便到了寺庙门前。 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方许宁今日没再去医师那里,领了纱布和药,便来到大厅里给病患上药。 刚踏进大厅,便传来一阵比之昨日更加刺鼻难闻的肉·体腐烂的味道。方许宁将覆在面上的棉布又捂紧了一些,虽无法完全隔绝,却也勉强能再大厅里留在了。 日头渐高,自早些时候来到寺庙,方许宁还未寻到机会歇一歇,正在此时,喧嚣的吵闹声突然传了进来。 里边的病患若有若无的轻声哼着,而大厅又与寺门之间隔了好些距离,远远看去,只能见到守门的几个官兵正拉扯着一个男子,似在阻止其闯进来。 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来这儿? 方许宁疑惑。 刚开始将染病者集中在此处时,他们还只有一些较轻的症状,只是面色灰败,称不上可怖,可如今每日都有死去,破开的疮口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光是走到寺庙大门口处,便能闻到这股腐朽味,来探望亲友的百姓还未踏进大门便被这味道击退。 随着死人越来越多,早些天开始,徐厚卿已下令不得再让百姓靠近此处,沿路更是派人巡查,要想从看守森严的城门口出来,又躲过沿途巡查的人,对于一个布衣百姓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许宁怕闹出事来,便暂且放下手头上的事先去门口看看,万一闹起事来,自己还能仗着身份起到威慑作用。 走得近了,方许宁认出来,这位硬要冲进来的中年男子竟是福来客栈的张掌柜。 “我的孩子在里面,求求各位大人,让我进去瞧一眼!”张掌柜脸上堆满了讨好与哀求,与他们刚到皖城遇到他时,面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只是在这些摇尾乞怜之下更让方许宁动容的,是他爱子心切的焦躁不安。 她记得那个孩子,张掌柜的孩子,彼时她刚派遣完平危去朝歌城,回来便见到了那个他。 方许宁在朝歌时见到了许多孩子,有皇叔家前些年刚得的麟儿,生得粉雕玉琢,极喜爱糯声糯气地叫她姊姊,也在宫外见到过拿着糖葫芦的百姓家的孩子,虽不似皇叔家的麟儿那样白白胖胖,却也是健康的模样,瞧着便觉着心中欢喜。 可张掌柜家的孩子,整个皖城的孩子,他们眼中没有生气,瘦骨嶙峋,寻常孩子有的活力他们都没有,就像被书中所讲述的靠吸食人精气修炼的精怪吸走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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