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难行,天色渐暗,马蹄打滑了好几次,然再危险的情形都抵不过他心底蔓延的自责、后悔。 近四个时辰,他终于望见了府邸前的灯光。 身披风尘,他半跪在榻前,看着她红肿的脸,五指无声收紧,满腹愧疚却难以说出口,忍到最后眸底一片猩红,旁人都道他在为她而落泪,独他明白,那赤红之下包裹着的是缕缕恨意。 “你,哭了?”咫尺之外,杜阙的眸色红得可怕,这让元月颇为无措,不就出了点小意外躺了几个时辰吗?他这个表现,怎么感觉像是她人没了似的。 杜阙果断否认:“路上被灰尘迷了眼,无碍。” 话虽如此,可他耷拉着眼尾一眨不眨盯着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狗……噢,不,小狼崽子。她怎么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不,你就是哭了。”刚恢复意识,脑筋转不过弯来,换做往常,她根本不会专门戳穿他拧巴的心思……她懊恼地拍拍脑门,干脆岔开话题:“你不是在查案子吗,这会子怎么回来了?” 他那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一股子风沙味,不难猜测是连夜赶路导致的……而能做出特意给他递消息的事的,只有阿衡了。 话说阿衡这是有多希望她能与杜阙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啊?阿衡以前明明很讨厌他来着。 思及此,她看向杜阙的眼神掺了几分复杂,怪道从前看话本子上都写哪家的千金走街上忽然瞧见一位美男子,光这一眼,便春心萌动非之不嫁了,原来俊俏公子当真自带魅力,无意之间便赢得了他人的信赖,阿衡、缀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眼里怀疑一阵,感叹一阵,又无奈一阵,杜阙难以捉摸她的心思,以为是自己连夜奔波沾染到衣裳上的尘土味、汗味冒犯了她,遂起身退后两步,低眸沉道:“案子可以迟些查,而你的安危,不能有误。” 熟悉的不自在感涌上心头,元月忙把脸偏到一边,闭了眼催促他:“你看到了,我好得很,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的处境吧。案子查不明白,陛下不饶你,贵妃更不饶你。天亮了,再耽搁下去,恐怕我就得担一个‘妨碍公务’的骂名了。” 出走的理智再度回归,杜阙点点头:“阿月,等我回来。” 心里甚为烦乱,她摆了摆手,应付:“好了快去吧,一个大男人唠唠叨叨的。” 她刻意合着眼,只用听觉感受他的举动,沉寂片刻后,屋里响起脚步声,愈行愈远,直到彻底无声,她才有勇气张目,而锦被底下用手心紧紧按住的心口,总算重归平静。 她想,她大抵是疯了吧…… 早膳后,下人来报:许夫人来了。 元月又怕有喜,慌张走到铜镜前左右端详伤处,起床时用冰块冷敷过,刚刚也搽了药,这阵儿瞧着肿像是消了些,就是这清晰的五指印,着实丑陋,万一让阿娘见了,夜里又该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左思右想,她立叫人取来一顶帷帽戴上,刚巧许夫人推门进来,“阿娘”二字尚未喊出口,便被许夫人抱住。 躺在阿娘怀里,她情不自禁委屈起来,泪珠子宛如断了线似的止也止不住,没一会儿那薄薄的一层皂纱给打湿了大片。 “还疼不疼?”许夫人轻轻撩开皂纱,眸光一颤,声音也跟着发颤,“这泼妇,竟敢出手打我的心肝儿……我必到国公府讨个说法来!” 说着就要撒手离开,元月眼疾手快,扯住许夫人,泪眼汪汪道:“阿衡已经替我打回去了,您放心吧。” 将昨日之事说了个明白,许夫人难看的脸色缓和不少,带着她到矮塌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叹道:“有第一回 ,便难保不会有第二回。依我的意思,风浪平息下来之前,你回府里住着,一旦出什么变故,我和你爹也方便照应你,总好过在这府里一个人撑着。”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元月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乍离了家人,原就伤心,昨儿个又赶上那档子晦气事,另外这几日城里谣言四起,她每日听底下人在外面闲聊说起时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偏生杜阙还忙着四处奔波查案子,无暇顾及她,杜衡府里还有王妃需要费心照顾,有心无力。 回去小住几日,好歹有爹娘撑腰,谅那些心存不轨之人也没胆量再招惹她。可今儿早上杜阙临走时,殷切要她等他回来,她既应了,丢下皇子府上下自个儿回元府属实不合适,况她现在是六皇子妃,有责任照看府里上下……她不能回去。 “娘,您可别把当小孩子看了,我都多大的人了,自己能处理好眼前的麻烦,就不回去打扰您二老了。”元月半撒娇半坚决道。 许夫人恍然,是啊,小月长大了,已嫁做人妇,不再是那个哭闹不止的婴孩了…… “好,你愿意住哪儿便住哪儿,只有一样儿你要记着,万一遇上棘手的人或事,切不能瞒着我和你爹。”许夫人摸了摸元月的头发,语重心长道。 方去的泪意复袭来,元月吸吸鼻子,故作笑颜打趣:“我记着呢,只盼那会儿您和爹别嫌我麻烦。” 说说笑笑到傍晚,一齐吃过晚膳,许夫人抬头望望半黑的天,不舍道:“府里一大堆杂事,你父亲这两日也不着家,我得回去了,你千万保重身体,别想有的没的。” 元月以笑颜掩盖住伤情,执许夫人的手一直送到府外:“知道啦,快去吧,再晚该看不到路了。” 许夫人凝重又欣慰地点点头,还想叮嘱缀锦几句,却发现不见其踪影,顿生疑惑:“缀锦那孩子呢?怎的一整日没露面?” 元月依旧笑着:“您还不许她偷个懒去了,她好得很。娘,别提她了,天儿马上就黑了,您该回了。” 朝夕相处十几年,许夫人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小月,你和我说实话,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许夫人比谁都清楚,缀锦心眼实在,干活利索,心细体贴,又同元月一块儿长大,十分了解元月的习性,断不会出现消极怠慢的情况,极有可能是自己女儿不懂事和人家闹别扭。 元月一天大似一天,许夫人则一天老似一天,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自己这会子能做的,唯有寻个靠谱的人照顾她。六皇子秉性如何,待她的心如何,许夫人不敢妄言,姑且撇开,而缀锦却实实在在是为她着想的。 若当真是元月耍性子冷落缀锦,许夫人可是断断不依的。 元月面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道:“娘,您想哪儿去了,我跟她有什么架可吵的。”她半推着许夫人往上马车:“得了,您快回吧,改日有空了我带她回去看望您。” “晚一时半刻的不要紧。”她过于频道的催促肯定了许夫人内心的猜测,许夫人立住脚,严肃道,“你也别哄我,你跟缀锦,究竟怎么了?” 眼见瞒不过,元月无奈道出前因后果,许夫人听罢,眉峰双锁,额蹙千痕,寂然不语,良久,才道:“走便走了,留着也是个麻烦。缀锦这事儿办得没错,你不该对她大打出手。听我的,回去和人家赔个错,别叫寒了人家的心。” 时隔几日,元月也想明白了,忠言逆耳,她确实冲动了,应当去给缀锦道个歉。 “我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 许夫人放了心,又多嘱咐几句,乘车走远了。 说做就做,元月立即回房找来舒痕霜,匆匆来到缀锦门外,叩响门扉:“缀锦,是我。” 俄而,屋里燃起烛火,继而,她看见了一副憔悴的面容:“你脸色怎么这般苍白,你病了?” 她伸手去试缀锦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她吃了一惊,一面吩咐人请郎中,一面搀人回屋躺好,绞了冷帕子为缀锦降温。 缀锦已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却不住念叨着,附耳凑近细听,整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样难受,原来……缀锦一直在给她道歉:“姑娘……奴婢错了,您怎么罚奴婢……都行,只求您,别撵奴婢……走……”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元月不忍再听,背过去揩了把泪。 郎中及时赶来,诊脉后道:“只是着了凉,待烧退了就好了,不必焦心。” 郎中走后,平日与缀锦交好的素云主动请求夜里照看缀锦,元月心怀愧疚,急于弥补过错,好言好语打发走素云,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揭开药瓶塞子,用指尖蘸着药膏给缀锦涂药。 幸而这药膏祛疤痕很有效,不然她往后真无颜面对缀锦。 翌日大早,缀锦悠悠转醒,撑着床坐直,呆呆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想到一半,视线忽而定住,床边的圆凳上赫然搁着一瓶舒痕霜,那是往年公孙冀花大价钱从南边淘来的,拢共三瓶,尽数送给了姑娘做生辰礼。 缀锦又哭又笑,握起药膏抱在怀里,如视珍宝。 姑娘终于原谅她了。 接连过了三日,杜阙仍然没归家,中午时缀锦送来一封信,是杜阙写的,内容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候她的近况,要她不必挂心,该吃该喝喝,结尾处提了句案子快有眉目了,不出意外明日傍晚便能回来。 看罢,元月默默收好信件,信步走到院里的摇椅前懒懒躺下,闭上眼感受阳光的热度。 缀锦远远瞧着,暗叹她最近越发懒怠了,整日也没什么胃口,浅浅吃上小半碗饭就放下筷子不动了,吃完便静静躺着晒太阳,话也少了许多……应当是受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的影响吧,但愿殿下早日查明真相。 这一躺又到了傍晚,元月刚准备起身回屋披件衣裳,却见缀锦急匆匆往这儿来,她便多停了阵,不料缀锦接下来的话魏氏把她惊住了:“姑娘,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今儿晌午,卫国公府的魏氏突然疯了,又摔东西又打人的,国公府的人拦着不让,那魏氏便自个儿把头往墙上撞,众人没堤防住,魏氏一头撞晕了过去,人也生死未卜,听说国公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
第25章 惊慌 ===== 缀锦讲得绘声绘色,浑然不觉元月愈来愈难看的脸:“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那姓魏的耍泼打浑的行径了,活该!” 猛地,胳膊被一只手攥住,缀锦刹住话匣子,抬眸一看,发觉元月正直直盯着自己,面色煞白,缀锦心下生疑,思忖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惹她不开心了,一时有些懊悔,忙道过歉,紧接着让开路:“姑娘,起风了,回屋吧。” 元月愣愣的,双目空洞,双唇微张,似乎不像是生气的表现,更像是被吓着了,缀锦恨不能抽自己一掌,姑娘这几日本就无精打采的,眼瞅这天色也暗下来了,自己乱嚼这些有的没的,可不是会吓到她吗…… 缀锦扶住元月,将人带进屋,顺手闭紧门,又特特多点了几盏烛火,尽量让屋里亮堂,忙活一通,回眸望了眼,果见她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这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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