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后续包扎、配药等事宜,曹平千恩万谢亲自送鲁太医离开。 屋里血腥味浓重,元月先着人进来清扫一番,自个儿则出去透了透气,待近崩溃边缘的心绪完全平复后,才鼓足勇气折回屋面对杜阙。 生受了切肤之痛,杜阙身体虚弱无比,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眼皮子半张着,目光涣散,仿佛下一瞬便会再次陷入昏迷。 亲眼目睹他死里逃生,元月庆幸至于,更多的是后怕,怕鲁太医一时失手耽误了他的伤情,怕他挺不过去就此撒手人寰……她见惯了凑上来献殷勤的他,那时她处处讽刺、打击他,一味希望他知难而退,可这会子他再也没有精力聒噪了,她却开始害怕了。 “杜阙,你别闭眼,我陪你说话……”元月压下满心苦涩,牵起一个大大的笑弧。 杜阙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阿月说什么,我,都听着。” “什么人……伤的你?”她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去桌边倒了杯水,又叫人送来一把勺子,用勺子舀了水递到他唇边,他倒也配合,启唇抿干。 他不喊停,她便一直喂,小半杯水已见底,他干涩的嘴唇终于有了些湿气,她这才罢手将杯子放回原处。 喉咙得到水分的滋润,杜阙说话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山匪。夜黑林深,我一时疏忽,中了他们的埋伏……幸而曹平带人及时赶来,只中了一箭而已。” 虽嘴上说着“幸而”,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元月恍然,好似生死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她对他的态度,却次次能牵动他的情绪……原来,他竟如此在乎她啊。 “西山距京城不过百余里,怎会有山匪出现,还那般猖狂?”千般万般的感慨,尽被她压在心底,隐忍不发,她迫使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山匪一事上,毕竟,那可是害得杜阙险些丧命的关键。 杜阙默然,良久,微微一叹:“是猖狂得很,若非他们,七弟与七弟妹如何会遭此一劫。” 疑云顿生,元月正欲问明白,却见他不知几时合上了眼,她呼吸骤停,哑然唤了几声他的名字,皆无回应,她阵阵心慌,好在脑子还好使,没忘记呼喊人去请太医。 太医院远在皇城之内,元月片刻等不得,一嗓子叫住已至院门处的小厮:“别去宫里,就近寻一家医馆,尽快带郎中来。”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厮风风火火领郎中到来,又急急忙忙为杜阙查看病情,元月在旁坐立难安,欲问不问,好不容易挨到郎中诊治完毕,却听他笑说:“殿下只是劳累过度睡过去了,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您不必心焦。” 元月顿感羞赧,佯装平静命人好生送走郎中,侍奉一侧的缀锦看破不说破,抿嘴道:“姑娘,奴婢刚烧了热水,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经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着的腥味,侧目深深看了眼榻上沉睡之人,她搭着缀锦的胳膊关门离开,去往净室。 腥气一除,浑浊的眸色复归清澈,元月向水面之下挪动身躯,让水没过整张脸,她闭眼屏息,静静感受着空气抽离的憋闷感,而那颗心脏,也随之冷寂下来,破碎的理智被她一块一块拼凑黏贴,小心翼翼地装回了脑海中。 夜幕之下,皇子府某处院落灯火通明,跃动的烛火勾勒出两道身影,一个微微躬身,一个挺胸抬头,透过窗纸映出,令人遐想。 然,屋内的情景恰恰相反。 “你跟我如实说来,他究竟为何受伤。”昂首的正是元月,她的态度同她的身姿一般,不容置喙。 躬身的也非旁人,曹平是也:“……您当真要听实话?” “……当然。”杜阙果然有事瞒着她。 曹平静默须臾,沉声道:“前些日子冀州那边不太平,闹起了匪患,这西山连通京城与冀州,来往客商众多,那些匪寇便打起了客商的主意,趁夜埋伏在山上,专等人经过,抢夺财物。” “三天前,殿下接到您昏迷不醒的消息,星夜急回府里,不及歇息,又一口气往西山赶。您也清楚,虽说京城至西山不过百余里,可百余里中过半都是山路,山势险峻,山路难行,白日行路都得加倍小心,何况夜行。” “殿下心系查案,已有几日没合眼,外加连路奔波,身心俱疲,行至半山腰,那伙儿匪贼一拥而上,即便殿下身手不凡,也难以与之抗衡……生生吃了匪贼一箭。奴才带人赶过去时,殿下仍持剑与匪贼拼斗,可衣裳却已被血染透了。” 言及此处,曹平嗓音略为哽咽,元月心里亦不好过,带着哭腔问:“……后来呢?” 曹平忍住伤感,接着说:“那些匪贼个个儿飞檐走壁,对周遭地形极为熟悉,奴才无能,没能逮到他们。而殿下,趁奴才追人的功夫,自行将箭从右肩拔了出来……后来,端阳王爷、元大人都劝殿下回城疗伤,殿下却坚称自己无碍,擦些伤药就好了。奴才多番劝说,奈何殿下心意已决,不听奴才的……奴才没办法,只好依着殿下。” “到头来,他受伤,全是因为我。”安静听完,元月垂眸道,“如果不是记挂着我,连夜行路,他或可凭本事躲开匪贼的箭。” 杜阙身患咳疾,身体一直算不得健壮,正因如此,他起了练习骑射的心思,以摆脱病体。他骑马的本领,也是由她所教授的。 他很聪明,学起来很快,想当初学骑马时,她整整一个月都翻不上马背,他却仅用了三天便可御马行动自如了。不出三个月,他的骑术远远超过了她。 一向心高气傲的元月,头一回心甘情愿地在杜阙面前认了输。 后来,她不往宫里去了,却还时常从旁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他开始练习射箭了、他跟其他皇子们比试箭法了、他又一次拔得头筹了……分别的七年,他已然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皇子了。 可他所做的这些,她全都无视了,甚至一而再地否定他,挑剔他,误会他……然,他从未怪罪过她。 她自责的话令曹平诚惶诚恐,曹平欲出言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这嘴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接起她的话头道:“殿下对您的心意,天地可鉴,您为何就不能待他好一些呢?奴才这个外人瞧着,也不免替殿下难过。” 元月无法回答,更无法回应杜阙的情意,他明知,她另有心上人,而她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忘却往昔,他还是不知疲倦地坚持着……要她如何? “你,不明白,我不是看不到他所做的,而是不能。”她转身到书案前席地而坐,低眉藏好眼中的悲戚,“不说这些了。”她微微抬头,看着曹平:“七皇子遭难,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谋财,可对?” 曹平有所犹豫,似有难言之隐:“……是。” 元月只当他是对她过问公务而无所适从,毕竟,查案办案这些事在常人看来,应交由男子去办,女子只需管好内宅,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就好。故而,她没多想,也没多问。 “你去吧,记得别跟殿下提起今夜我找你问过话一事。” “奴才谨记。” ----
第27章 安身 ===== 方蕴柔出殡这日,大半个京城的名门贵族都去吊唁了,唯六皇子府未收到帖子。不过,元月不甚在意,恰好杜阙卧病在床,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不送帖子来便不送吧。 但人家不送,府里可不能失了礼数,免得外头说什么“这俩人不露面分明心虚,不敢面见逝者亲人”之类的闲言碎语,遂元月依旧命曹平去称了二十两银子,上街买了些吊唁用品,特意嘱咐挑贵重而不显眼的买,一并送往卫国公府,聊表心意。 那厢安排妥善,元月打发缀锦去厨房告诉李嬷嬷做些清淡的饭食来,过后给东厢房端去。 杜阙伤势要紧,而他之前住的外书房里仅有一张供临时小憩的矮塌,他人高马大的,躺到上边根本翻腾不开,总归不像个样子,于是元月同他商量,打算自个儿腾出正屋去西厢房将就将就,叫他搬去住。 谁知他一万个不同意,任她好说歹说也劝不下,便只好作罢,退而求其次提了东厢房,这回他倒是一口答应。 昨儿个她遣人将他日常所需的一应物什悉数挪到内院的东厢房去,那儿敞亮,地底下烧着地龙,打昨儿起就让人烧得旺旺的。 这会子一进东厢房简直跟进了蒸笼似的,但于畏寒的杜阙而言,个中好处自不必说。 至于照顾杜阙,白日里有元月,虽然她在家娇生惯养,没做过端茶递水的粗活,却胜在头脑灵活,上手试了几回便得心应手。 下人们看不过去,再三央求由他们来照看,她只要搬个凳子坐在杜阙身边陪他说话解闷儿就行,然皆被她一一回绝,旁人猜不透她的想法,缀锦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她尚未从杜阙受伤的惊吓中走出来,所做的这些看似笨拙的举动,俱是在迫使自己原谅当时不管不顾推开他,而导致他不省人事的过错。 缀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姑娘真真儿是个软心肠,嘴上比谁都不饶人,心底却一直惦记着,殊不知半点瞒不过殿下的眼,否则,如何解释殿下时常痴痴望着姑娘而不自觉笑出来的行为呢? 缀锦暗戳戳的心绪元月无从得知,眼下杜阙挪到了内院住,往日曹平形影不离地伺候他,可这一挪,曹平夜里定不方便待着。 怎么说内院也是丫鬟们聚集的地儿,曹平生得眉清目秀,往那一站也算个俊俏后生,有的丫鬟年纪小,免不得对其动了歪念头。 曹平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一旦禁不住诱惑,和丫头们走到一块儿,岂不乱了套。 曹平不合适留下看顾杜阙,那手头上也寻不出别人了,属实是个难题,她整整思考了半日,仍无果。 缀锦忙活完她交代的任务回来,恰逢她托腮冥思苦想的场面,缀锦好奇,上前奉上刚从厨房带回来鲜牛乳:“姑娘,您在想什么?愁眉苦脸的。” 她不支吾,顺嘴道:“在想夜里杜阙没人伺候,该怎么办。” 缀锦掩唇一笑:“这倒不算难。” 她扭头满脸疑惑,示意缀锦说下去。 “奴婢有个法子,但姑娘可能不爱听。”缀锦立起托盘撑到桌子上,胳膊交叠搭在托盘边缘,“您既找不出合适人选,不妨您也搬到东厢房和殿下一块儿住,又照顾了殿下,还避免了底下人生妄念打殿下的主意。” 缀锦俨然会错了意,这让元月又羞又气:“小蹄子,胡嚼些什么。我那是担心曹平跟丫头们搅到一起,几时说过是为杜阙的了。” 缀锦笑而不语,转脸出去了。 又思虑许久,依然想不出合适人选,元月烦躁地叹了口气,索性丢开不想,抓起牛乳杯子呷了两口,此时忽然听窗外传传来阵阵交谈声,声音不大,分辨不太清楚,她听着聒噪,朗声冲外头说:“谁在窃窃私语,进来也说给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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