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 想跟这倒霉王爷正儿八经说话的自己八成是脑子进水了。 九岁的孩子忍住了反讽,却还忍不住满面气鼓鼓的表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人了。 车里香气绵绵暖意融融,随着马车微微摇晃,好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的林晏不知不觉合上眼皮坠入了梦乡。 他这会已经瞧不见,对面的景纯王疲惫的神色与按在官袍下青白的手指。 他也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景纯王力排众议,仗着皇帝的三分疼爱七分怜惜,把本应留府守孝三年的林晏接入了王府。 他更不会知道,他直到守灵末日才见到景纯王,还是个拄拐的景纯王,是因为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讯传到京城的那天,景纯王正在大水川跑马,听闻噩耗“不慎”坠马,为了避开马踏,还从小坡上一路滚进了溪水里,太医院一众精锐会诊一宿,才保住了条腿,只是今后怕是要跛了。 景纯王闭目了半天,身上痛得厉害,实在是睡不下去,睁开了眼。那香换了最淡的,将那芳香袅袅送入车内每个角落,跟那热气一融,却显得越发浓郁,惹人作呕了。他蹙眉,伸手将那香掐了,随手丢到车外。 帘子一掀,凉风激得林晏无意识一个哆嗦,他却仍没醒,软软倒下去,两条小细腿都离了地。景纯王见了,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他起身坐到林晏那边,取了毯子给他盖上。 林晏好似是身上心上的担子都落了地,睡得人事不知,格外香甜。他身上没几两肉,脸上倒是肥嘟嘟的,此时闭着眼睛,真是一团稚气。 景纯王给他掖了掖毯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都说外甥像舅。 林晏长得和叶韶真的越发相像。双眉浓而清晰,鼻梁高挺,鼻尖却温柔圆润,一双眼睛最是清亮有神,总藏着一股子招人的执拗劲儿。只不过林晏的眼睛还未长开,圆钝似鹿,而以俊俏闻名京城的叶韶早已是满目桃花,笑时多情外漏,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勾了多少的魂。 景纯王用力闭了闭眼睛,一颗早已冷透的心在胸膛里兀自绞痛着。 景纯王府门庭高阔,华贵威严。 这原本是景纯王之父,当年的肃亲王的府邸。这肃亲王的来头可不得不说道一番。先帝早时,肃亲王可不是亲王,而是贵为太子。太子本就为嫡长,才思敏捷,福慧双修,除了性子有些犟,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本来大家都等着太子接过这大启大好山河,没料到中途出了变故。 太子二十岁成婚,太子妃身子孱弱,直到八年后才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景纯王周璨。不曾想生产凶险,太子妃连孩子都没见着一眼就西去了,据说当时是太医强行将小皇孙扯出来的。太子十六岁那年与太子妃相识,真正是一场佳人良缘,伉俪情深。太子妃故去一年后,太子竟然以死相逼,决然进了青城山的道观,再不问这江山盛世。先帝因此忧虑深重,没过几年也驾崩了,传位给了现今的皇帝。 因此,若没有这一出变故,说不好如今登基或等着登基的便是这景纯王了。这样一来,这景纯王的身份,说尊贵那是万般的尊贵,说尴尬也是极其的尴尬。而景纯王到如今二十又二,却还仍不是亲王,只能留在京中,据说是皇帝十分怜爱他,不忍将这单苗侄子送远,所以景纯王单只是名头上未至亲王,住的却是肃亲王府,享的各种待遇都与亲王别无二致。 周璨刚想叫醒林晏,便听见林晏低低叫了声“阿韶”,闭着眼睛抽噎起来,看来是深困于梦境。林晏哼哼唧唧了一会,眼皮轻颤,泪珠子竟然就滚落了下来。 周璨愣住了。这孩子,守灵出殡都没掉一滴眼泪,竟然只敢在这马车里,在睡梦中哭一场,也太难为自己了。 “小屁孩,小小年纪就这么要脸。”周璨轻声调侃了一句,捏起毯子一角小心地给他擦了擦。 “王爷……” “嘘,”周璨示意侍从轻声,“小东西睡着呢。”他说着,用毯子将林晏裹了裹,就要将他抱起来。 “王爷使不得,还是奴才来吧。”侍从吓了一跳,自家王爷从大水川回来卧床了大半个月,拖着条伤腿,如何抱个九岁的孩子。 “你给本王把拐拿上。”周璨单手就把林晏托进了怀里。林晏个子小,抱起来果真是轻得很,周璨在心里咋舌,男孩子如何能这么轻,是该好好喂胖点儿,不然以后若长成个真矮子或者长成根一折就断的细杆子,叶韶非得从地里头跳出来打死自己不可。 侍从:“……是,王爷。”这自家王爷果然没心没肺,好似对自己这条伤腿心大得没边,皇上亲赐的紫檀白玉手杖随口就“拐”啊“拐”的叫。 已经被当成某种待饲动物的林晏毫无所觉,不等周璨动手,就自觉地张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嗫嚅着又叫了一声“阿韶”。 周璨嘴角微牵,隔着毯子拍了拍他的背脊,柔声道:“我们回家。” 侍从被景纯王这个贤良淑德的淡笑震得一愣,赶忙取了手杖,搀扶他下马。 周璨一手柱杖,一手抱着林晏,缓步入了王府。 王府的管家迎出来,正瞧见这一夜雨霁,满庭薄雾。阳光从雾气后头将光亮一根根刺进来,将那晨雾逼退了去。他家的王爷一身九蟒朝服,单手抱着个孩子,拄着杖,明明脚不利索,偏生还从那点儿瘸里头走出了几分优雅从容。 他肩披清浅光亮,眉宇在若有若无的雾气后头模糊却秀好,恍神间如若仙人踏云而来。 管家秦进在肃亲王府伺候了几十年,眼瞧自家小王爷从上房揭瓦到吃喝嫖赌,但心中总是清明,周璨如父,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一眼又瞧见景纯王入府而来,天人之姿,气韵不凡,免不了暗自感叹,若不是天意弄人,凤鸾束翅,这大启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那气韵不凡的景纯王走到他跟前,吐了口气,“秦伯,搭把手吧,本王真是虚的很,连个小破孩子都抱不动了。” 秦进:“……”
第三章 妙云 林晏看见上元节的灯笼一排又一排,好似将那天上的银河给搬了下来。 “阿韶,我要那个,最上头那个!”他伸手使劲指着架子顶上那只鹤头灯笼。 灯市人多,怕他走丢,叶韶单手将他抱在怀里,闻言笑了,“好,这就给你拿。” 他的小舅舅披着靛蓝绣白鹤的薄裘,一双桃花眼被灯笼映得似醉非醉,好看得紧。 灯笼被送入林晏手中,林晏摸着那尖尖的鹤嘴,回头道:“阿韶,你看这像不像你衣服上的仙鹤?” 叶韶的面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狐狸面具,尖尖的耳朵,细长的眼缝。露出的眼睛内勾外翘,瞳仁极黑,笑意自生。 这不是叶韶的眼睛。 “你是谁?”林晏皱起眉毛。 “小不点儿,你说我是谁?” 林晏一把扯住那张面具揭下,后头那张脸修眉压目,显得精明锐气,可偏生一双瑞凤眼细长上挑,眼光流而不动,似笑非笑。 那是景纯王的面孔。 周璨要把林晏递到秦进手里的时候,林晏可算是醒了。他仿佛是在梦里受了惊吓,整个身子一跳,差点从周璨手里挣脱出去。 林晏只闻到药和沉木混合的苦香,他一抬头,便正瞧见周璨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噩梦成真”的林晏唰一下白了脸,他怎么会真被景纯王抱着?他挣扎着自己落到地上,期间还瞧见景纯王苏锦官袍靠近领子的地方,还有块洇开的可疑水渍。林晏赶忙去摸自己的脸,这时候他的脸已经由白转红,烫得要命。 周璨看他动作,了然地摸了摸自己领子,“哎呀,你怎么睡觉还流哈喇子呢。” 林晏气结,他早已经摸到自己湿漉漉的睫毛,知晓那才不是自己的口水。可到底流口水还是流眼泪更丢人,林晏想不好,所以只能憋出一句“你胡说”,转身要跑。 周璨眼疾手快拽住他脖子后头的衣服,跟抓小鸡似的把人提住,“这可不是叶府,你认路吗,乖乖跟着秦管家走。” 林晏忍住不去瞧他。 王府他也是来过的,跟着他阿韶舅舅,自然没到不认路的程度。不过他不知他住哪个院哪间房,只好咬着嘴唇不说话。 “林小少爷请。”秦进赶紧打圆场。 这景纯王府的确是大得吓人,乍一眼看上去也是气派富贵,却总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杂。林晏虽小,但也看得懂浅显的布局之美,叶府虽为武将府,但园景错落有致,整体平实大气。而这王府,好似是主人压根没花心思打理,兴致来了这堆坐小亭,那种片花丛,总之就看得人心慌心累。 它原本为肃亲王府,太子妃去世没多久太子便自请退了东宫之位,先帝亲自赐宅,选了赫赫有名的风水行家与园林师傅,将那王府安排得高贵与雅致两相得宜。只不过到了景纯王手里…… 不提也罢。 “行李已经安置好了,小少爷稍作歇息便可以传午膳了。”秦进将林晏领到房前。 “那个,他……”林晏吞吐了一会,“咳,王爷,不跟我一起吃吗?” 叶家对外规矩多对内规矩少,叶韶又是个最不看重礼数的,所以平常林晏对着舅舅都是直接“阿韶”“阿韶”的叫,周璨更别提了,林晏对着这个大启目前最贵重的王爷还是直呼“你”的。进了王府自是不一样,林晏寄人篱下当然不可再无法无天,很不自在地拿捏起言辞来。 “回小少爷,王爷腿伤未愈,诸多忌口,一会还要让太医施针,嘱咐老奴让您先用膳。” “哦……”林晏点点头,“多谢秦管家。” “呵,王爷说了,让小少爷把这儿就当将军府,呃,爱怎么来怎么来,不用拘束。” “……好。” 林晏只带了个贴身的婢女墨梅,行李也十分简单。墨梅已经把一切打点妥当,在房中候着了,看见林晏进来很是欣喜,“小少爷,这王府可真大啊!” 林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墨梅刚过了及笄的年纪,女儿家又是心细,早瞧见林晏眼尾带红,以为他是念家思亲,便道:“昨日下了雨,今儿寒气仍重,奴婢给小少爷打盆热水擦擦脸,小少爷小睡一会再用午膳吧。” 林晏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全身疲惫,于是应了。 “哦,这旧小姐的剑,不如改日叫他们给打个钉,把剑给挂到少爷床头?”墨梅指了指那案头的长盒,“奴婢知道少爷宝贝这剑,不敢私自动它。” 林晏看向那盒子,怔了一会,“……好,就这么办。” 这是他娘亲的剑,名唤吟霜。 叶大将军膝下长女叶歆,比叶韶年长整整八岁。当年凭着西境一场大捷名动京城,成为大启最年少的将军,又因为一张俊俏非常的面孔摘了所有名媛贵女芳心的叶韶还在穿着开裆裤流口水的时候,他的阿姊叶歆早已是长安出名的美人。当年叶家云娘策马过卧虹桥,裙带擦水却不及湿,顺手还摘了头顶梨花,嗅芳轻笑的画面不知在长安公子哥们嘴里传了多少遍。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