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这株梅再没开过花。 方知意轻轻拾去肩头的落叶碎花,这王府高墙飞檐,都在雨中成了模糊的色块,静寂如同方才周璨默然不语的身影。 轻叹一声,春将暮于冥濛处。 方知意回身没入这连天雨色。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第十九章 春心 资善堂前的龙抓槐郁郁葱葱,昨日刚下了雨,地上还是湿润的,落叶被水汽泡出好闻的香味。 堂里学生刚下了课,第一个冲出来的正是刘盛。这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吭哧吭哧地咬着块糕点。这刘盛下了学也不是立即回家的,而是要在后头的小院里吃点东西,或者欺负欺负别的孩子,亦或是扒着草丛抓甲虫。 这回刘盛还未走出去太远,迎面就撞上一个白衫粉裙的丫鬟,那丫鬟朝他行礼,温温柔柔道:“刘少爷留步,奴家主子有请。” 刘盛没见过这个丫鬟,资善堂是读书的地方,一般少有丫头,就算带伺候陪读的,也大多是小厮。这姑娘**娇俏,刘盛看得心中欢喜,便应道:“你家主子是谁?哪位世子啊?”带了女婢来的,肯定是皇子了。 “请少爷随奴婢往这边走。”那丫鬟掩嘴微微一笑,竟然伸手一带,帕子甩出一股子甜香。 刘盛立刻摇头晃脑地傻笑着跟上了。 走了不远,贴着宫墙绕了两次,便看见一座小亭,有人坐在亭中,茶香袅袅。 “哟,刘小少爷,别来无恙啊。”那人转过头来,一身九蟒官袍,乌发紫冠,眉眼如雨后青山,干净水润,那点儿笑意只是伶仃挂在嘴角,显得有种说不清的冷然,让人背脊微凉。 “王爷。”那婢女行礼退下。 “景……景纯王。”刘盛看见周璨笑,冷不丁满身汗毛竖了起来,半天才想起行礼。 周璨朝他招招手,“来,坐。” 刘盛心中思索,想来想去也只有昨日和林晏打架的事被林晏告状了,心中愤愤骂林晏不要脸,但他刘家近年在朝中稳坐武官之首,外祖父又是翊林阁首席,他横行霸道惯了,一时也真没把周璨一个闲散王爷放在眼里。 周璨瞧见这胖脸上硕大的青眼圈,那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心里好笑,敢情林晏下手也是挺黑,“小少爷,你这脸是怎么了?” 刘盛面上愤然不服,哼了一声,“昨日与林晏比试了几招,我都不曾与家里说过,他如何还急吼吼地与王爷您告上状了?” 你打输了自然没脸跟家里说啊。周璨腹诽,越瞧刘盛越纳闷,这刘家还真是福得流油,瞧把孩子喂成什么样了,光横着长了。看这大鼻子小眼睛的,想刘封也算一表人才,老婆得磕碜成啥模样啊。 刘盛自然没想到此时的景纯王还在挑剔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表情古怪,一言不发,心中不耐烦了,便道:“王爷可还有事,家中的马车还候在门外呢。” 周璨捏起茶杯抿了一口,轻飘飘道:“跪下。” 刘盛瞪大眼睛,以为周璨在开玩笑,“什么?” “本王让你跪下!”周璨那支手杖在地上狠狠一敲,眼神蓦地锋利起来。 刘盛给吓的差点从石凳上仰翻过去,摇晃着茫然给跪了。 “好你个刘盛,肚子肥胆子也肥了是吧?”周璨站起来,慢悠悠走到刘盛跟前,“你们小屁孩子打架本王不稀得管,但你最好清楚,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 刘盛手一软,撑在地上,明白过来周璨所为何事。 “今日本王替你拎清自己斤两。”周璨站在刘盛跟前,手杖随着话语不时轻敲地面,啪啪地敲得刘盛心慌,“叶家为大启开国守土,几百年来无人能与之争功。镇西大将军叶铮鸣,是你亲爹的顶头上司,昭武将军叶韶,曾在敌寇刀下两次救你爹的小命。即便是你外祖父吴秋山,当年对着叶老将军也要先行礼。林晏是叶家唯一剩下的血脉,论祖上风光,你差得远!” 周璨停了停,仿佛在欣赏刘盛的慌张劲儿,想来这兔崽子从小被骄纵惯了,正缺个人杀杀威风,“本王替你爹娘教训你几句,若是不服,大可以告到吴尚书那儿去,”他弯下腰,轻声道,“不过你最好也用这脑瓜子想想,你姓刘,他姓吴,本王,姓的是周。” 刘盛心肝一颤,忙应明白。 周璨平日里大多一副散漫无谓的模样,脸上挂笑,言语近人,便不让人觉得他有多厉害,甚至让人觉得他压根不像位王爷。此时周璨气势汹汹,将盛气凌人那一出玩得淋漓尽致,仿佛拨开花丛见了剑,凌厉得叫人不敢相视。 “抬头说。” “……刘盛明白。”刘盛颤巍巍抬起头。 周璨一双眸黑如曜石,像是要将刘盛的魂给盯出来,刘盛冷汗涔涔,下巴的肉都在打颤。 周璨一抬手,只听“砰”一声,那根白蜡木手杖贴着刘盛的脸蹭了过去,不偏不倚正钉在后头那根亭柱上。刘盛一个激灵,差点惨叫出声。 周璨撑着手杖,俯**来,眼里浮起点冰凉的笑意,“说到豢养娈童,本王倒是真给提起点儿兴趣,”他上下缓缓打量着刘盛,仿佛是看一道菜,“不过你怎么知道本王就会喜欢林晏那样的呢,说不准,本王倒反口味独特,喜好丰腴的那种,拿捏起来舒服……” 刘盛都傻了,他还真没遇到过这么恶心人的,一时震惊大于恐惧,惨白着脸看着周璨。 周璨忍住不笑,故作高深又邪佞地瞟了他一眼,转身从容离去。 一路周璨边回想边乐,带着婢女才绕了一个弯,便瞧见林晏站在宫墙边,抱着手臂冷着脸看他。 朱红的宫墙映着一身霜色衣衫的少年,那半侧的袍子被染成极淡的藕粉,衬得他眉眼都温暖昳丽起来。若不是林晏脸色不善,真是一副极好看的图画。 周璨一愣,心里哎哟了一声。 林晏也未说话,转身走了。 “安儿!”周璨急忙喊了他一声,跟上去,“你走那么快作甚,不体谅一下瘸子的吗!” 林晏自然知道周璨的腿好了许多,不用手杖也能走路,但周璨在外头仍然装作腿脚不灵的样子,应该是故意做给太子一派看的,许是他“瘸子”两字太过刺耳,林晏还是停了下来,在周璨伸手的时候,依旧妥协似的将他扶住。 “我不用你替我出头。”林晏嘴角已经瞧不出肿了,眉角那的痕迹还在。 “也不是啊,”周璨挑了挑眉,“我替我自己出气不行啊。” 林晏憋了半天,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周璨勾了勾唇,看来林晏是没听到自己亭中和刘盛说的话,不然这两句还不够他熄火的。 经过资善堂,还未走完的学生们三两地说着话,林晏不易察觉地松开了周璨的手,走在他两步之外。 周璨瞧一眼他故作镇定的侧脸,笑而不语。 “安儿确实大了,还知道与我避嫌了。”周璨坐在马车里,朝着对面的林晏不怀好意地笑,“怎么,怕耽误你找漂亮姑娘啊?” “你别总拿我消遣,”林晏皱眉看他,他也不是当初那个被周璨两三句就激得炸毛的小屁孩了,此时干巴巴道:“你个王爷,将个孩子堵在学堂后院,成何体统。” 周璨没讨到乐趣,撇撇嘴,懒洋洋靠回座位里,“哼,小老头。” 林晏瞥见他的手一直搭在小腹上,淡淡蹙眉,并没有再说话。 两人下了马车,周璨似乎仍心有不平,嘟囔着,“一晃四年,你跟初一一道长大了,你就不能学学初一,人家还是这么讨喜……” 他正说着,便看见王府外边墙角那,初一正趴在一只小母狗身上辛勤耕耘。 周璨:“……” 林晏:“……” “咳,”周璨将林晏拉进门,“非礼勿视。” “说到漂亮姑娘,这长安城的世家小姐们跟雨后开花似的,你以后也别总跟你那些小兄弟光去茶楼乐馆,去人家家里头坐坐才对,家里头有姊妹的那种……” 林晏是头一回听周璨说起这种事,心中竟冒起火来,瞪着他不说话。 周璨不明所以,“我没开玩笑啊,你不用这样瞧我,你看初一都会找姑娘了。” 林晏一时不知该气该笑,周璨老拿他跟条狗谈在一处便也罢了,如今周璨总算不将他看作无知孩童,知道跟他说些男女之事,偏偏又走得太偏太远,仿佛恨不得明天就塞堆女人在他怀里。可殊不知…… 林晏那点儿火还未烧起来便无奈被掐灭下去,只剩下点儿火星跳疼着,他盯着周璨,几乎算是咬着牙根道:“我自己有数,你别瞎操心。” “哎,墨梅也不错呢,那丫头……” “我去练刀了!” 天又下起雨来,林晏正与冯齐过招,只好收了刀回屋。 冯齐擦着刀,不似往常多话,林晏便问:“师父可有心事?” 冯齐将刀立在地上,叹了口气,“你可听闻西域商道流匪横行,越发猖狂?” 林晏嗯了一声,“去年便有耳闻,不是加兵整治了吗?” “不止这个,前些日子据说小宛国私藏流匪,扰乱商道,刘封上奏主战。”冯齐摇摇头。 林晏淡淡一笑,“好一个据说。” 冯齐便也忿然失笑,看向外头雨势瓢泼,“大将军在时,西边哪里曾像如今一锅烂粥。” 林晏按着手里头的老茧,轻声道:“别急,还有时间。” 冯齐没听清,询问地看向他,林晏便用笑掩饰了过去,行了个礼,“学生送师父出门吧。” 林晏送走冯齐,回到房中,正想找墨梅更衣,推开偏间的房门,正撞上墨梅在擦头发。她一身薄绸衫裙沾了雨,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听到响动,她下意识应声转头,那饱满的胸脯处,连那贴身的肚兜花色都若隐若现。林晏愣了片刻,慌忙将门关上,背贴着门道:“对不起!我……” “小少爷不必道歉,奴婢方才在外头避雨不及,回来换衣忘记将门关好,是奴婢的不是。”里头墨梅的声音未太惊慌,只是略含羞涩。 林晏长吁了口气,头疼地摁了摁眉角。 “方先生的药可真灵,这淤痕消得都差不多了。”墨梅伺候林晏换下练刀的劲装,又为他敷药。 林晏还在为刚才那桩糗事恍神,不太敢看她,只是闭着眼睛。 墨梅瞧见林晏耳朵上的胭脂红,轻轻按着林晏的眉骨眼角,无声微笑。她的小少爷早已褪去一团稚气,眉眼日益深邃,棱角渐渐分明,端的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了。不似别的那些贵公子骄纵高傲或轻浮风流,她的小少爷是谦谦君子,坚毅又端方。 这大户人家少爷身边的贴身婢女,多半是做通房丫鬟的。墨梅在林晏幼时便被指派在林晏身边,又比林晏年长几岁,自然明白自己的职责。她伴着林晏长大,眼里又怎还会有别人。林晏面薄,这会连看都不敢看她,墨梅只觉得可爱。她并不着急,只等着林晏开窍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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