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俯下身去艰难喘息,攥住揽月的小臂,许久也不见好,反倒是浑身越发紧绷,“呃……” “王爷……” “揽月,本王……不能走,本王等他……” “可是王爷您……” “你把……把他带给叔言,快。” 常禄忙提出来一只红木食盒,小心翼翼地递给揽月。 揽月面上终于现出惊色,她郑重地抱过食盒,立即道:“属下定不负王爷嘱托。” 风如噎,云如山,电掣如金索。 秋风肃杀雨欲来,殿前刀光剑影,喊杀声不绝于耳。这里明明是皇权象征,最为尊贵之处,此时却是血溅宫砖,横尸遍地,一片粗野残酷的地狱景象。 什么奉天承运,势位至尊,到头来只是权欲熏心,亲缘相残的不堪罢了。 纯亲王坐在外殿大堂,正对满廷腥风血雨,他额发潮湿,眼中朦胧,单手支额,另一只手掩在披风之下。杜淮却知道,那只手必然紧紧攥着腹底的衣料,将无尽痛楚悄然压下。 “杜公公,可害怕?”周璨声音低弱,语气却从容平静。 杜淮欠了欠身,恭顺道:“站在王爷身边,自然是不怕的。” “本王都这样了,还能帮公公壮胆?”周璨扯着嘴角笑了,眉却拧得紧紧的。 杜淮也是笑:“王爷福星高照,老奴斗胆沾光。” 周璨似乎是疼得难捱,低头沉沉吸气,他屏了片刻,又道:“公公为何要助本王?” 杜淮抱着拂尘朝他深深一拜:“老奴在宫中五十七年,伴了两任君主,见过所有人中,王爷最有人情味儿。” 周璨低低笑起来,复又望向门外。秋风裹着雨意与杀气长驱直入,拂开他面上几丝纷乱的发,叫他瞧上去肤色苍白胜雪,脆弱如纸,似乎一触即破,却又俊美无俦,矜贵如天人。 纯亲王眯起眼睛,眼中似乎再瞧不见这屠戮纷争,只是蓄着一汪期盼的柔情。 常禄悄悄扯了扯杜淮,两人朝地上看去,纯亲王脚下,鲜血正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积起红潭。 御林军为皇帝贴身禁军,精选而出,拢共不过两千。 周瑞好整以暇。他谢成安再好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如今他手握四千禁军,已是胜券在握,如瓮中捉鳖,再等京城卫军入宫,一举定乾坤,皇宫就是他的皇宫了。 大雨骤至,盆倾檐角,福宁宫似乎成了一座孤岛。 谢成安撞在门上,上好的楠木门上留下禁军统领的血迹。 太子大喜过望,拔出佩剑,亲自冲入磅礴大雨之中:“周璨,你拿什么跟我斗?” 杜淮大骇,急忙挡在周璨跟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矢扎破雨幕,护卫飞身而上将太子护住,箭矢直接扎穿护卫脖颈,太子面上贱满侍卫的鲜血,摔跪在雨里,错愕不已地抬头望去。 昭安门前,年轻将军扔下手中弓箭,提起地上的一样东西,清亮的嗓音压过嘈杂雨声:“飞霆军救驾来迟!” 周璨浑身一震,拉开杜淮,急急撑起身体,勉力张大昏暗不清的眼睛,朝外头望去。 林晏一身泥泞血污,盔甲在雨中冲刷后,才露出星点银亮本色。他的眉目在雨中模糊不清,一双眼眸却是极亮,亮得叫周璨以为在这浓稠雨夜中看见了晨光。 “小国结盟乱我大启西境安危,前渠勒国主西日阿洪伏诛,他身上带着太子私通外敌,卖国谋权的书信!”林晏飞身踩上门边的镇殿瑞兽,举起手中西日阿洪的头颅,神色威严不可侵,“金乌十二卫已被飞霆军控制在朱雀门外,你们已无后援,还不放下兵器,跪地受降,切勿一错再错!” 太子看见他手中的头颅,一屁股坐进积水里,面如死灰,喃喃着:“你如何……你如何……” 林晏几步向他冲去,寥寥几个亲兵还起身反抗,都被林晏身后跟着的孙瀚轻易制服,林晏瞧也没瞧他们,径自到了周瑞跟前,刷地拔出腰间斩穹,利刃的寒光叫周瑞下意识瑟缩,可他避无可避,带着血腥气的刀便架在了他脖颈上。 从前这把刀握在叶韶手中,叫他忌惮胆寒,本以为主人既死,兵不为兵,没料到,斩穹锋锐不减当年。 虎贲飞骑见状哪里还有背水一战的心思,纷纷扔下武器,颓然跪在雨中。一时间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嚎啕大哭。 “你不配为君。”林晏淡淡睨他一眼,手起刀落。 咣当,象征太子身份的白珠紫金冠应声落地,碎在泥泞雨水中。 太子披头散发,魂不守舍地瘫倒在地。 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林晏目不斜视,匆匆穿过跪了一地俘兵的外廷,朝着他这数日奔波所为,他的心系之人而去。 他们离得这样远,他依旧第一眼就瞧见了他,他坐在殿中,那样刻意,似乎就是要让他第一眼瞧见他的。 林晏深觉这是一个轮回。 八年前,也是这样的浓夜,有雨,清寒。周璨拄着杖,破开满庭寒雨疾风,来到了他的跟前。 如今,轮到他穿过风雨险阻,去到他跟前了。他急得发疯,甚至迫不及待地跑起来,靴子在雨中踩出纷纷水花。 周璨遥遥看着他笑,眸光胜星华。少时他总觉得周璨笑起来好看地空泛,此时才惊觉,周璨早已眼中有实意,因为眼里映了个他。 林晏怕一身污浊雨水冲撞了他,也不敢伸手去抱,只能在他跟前跪下,抬头却觉喉中干涩,心中乱麻一片,半晌只道:“……我来迟了。” “不迟,”周璨低头捧住他的脸,轻轻抹去他面上溅上的血点,低声道,“入京一路,斩杀同胞,勉强你了。” 林晏心上狠狠一颤,贴住周璨的手背,哽咽道:“不……”他无以为继,只能偏头在周璨掌心重重亲吻。 他没有想到,周璨深陷此等凶险绝境,苦苦支撑等他解困,见到他的第一句,竟是关心他是否因为斩杀京兵而内心难受。他与飞霆在西境时,都是杀外敌,护边疆,今日入京来,的确是第一回对同胞挥兵相向。他当然不忍,头一回血染铠甲,叫他感觉这场暴雨都冲不干净他满身的罪恶。 可为了周璨,他必须前进。 周璨已经做得最好了,他几多筹谋,带着重孕之身只身犯险,叫飞霆在入京时名正言顺成了勤王之师。他永远在为他着想。 “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林晏含泪露出笑来,“没事了,我带你走。” 周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鼻尖滚落晶莹的汗珠,他哑声道:“好,带……我们走。” “留玉!”林晏接住软倒在自己怀里的周璨,大惊失色。 “先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赶紧的。”太监打扮的方知意匆匆扒开周璨身上厚重的披风,看见袍尾浸润的黑沉颜色,不由“嘶”了好大一声。 若是平日里,林晏定要调笑一番方知意这个打扮,但此时他哪有这个心思,手麻得甚至连襟扣都打不开。 揽月放下端进来的水帕和衣物,二话不说上前来,挤开林晏,利落地解开了周璨的衣服。 膨隆的胎腹暴露在空气中,肉眼可见地发颤又猛然紧缩,可禁受产痛之人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托在腹底的指节微微颤动。 林晏看清他两*腿*之*间*的血污,脑中嗡嗡作响,心都不作跳了。 “把盔甲脱了,上来帮忙,”方知意都嫌他碍事,将他往外扯了扯,“看这地上都蓄起池塘了,我怕被淹死。” 林晏这才反应过来,忙去解身上的铠甲,噼里啪啦卸了一地。 这里是福宁宫侧门外一刻路程的一座偏殿,旧时走水烧死了一位妃子,后来虽有修缮,但嫌弃它晦气,一直不曾有人居住。 揽月受命带了伪装的方知意接应在此处,之前便把装在食盒里的小世子带过来叫方知意救治,早产的婴孩连哭也维持不了多久,是以被放在食盒中也无人察觉。方知意检查过后并无大碍,幸好他想得周全,准备了些小褥子和襁褓,不然这小东西可能还要继续睡在食盒里。 “他怎么样了?”林晏强自压下惊慌,上前道。 “去,抱住他上身。”方知意卷起袖子净了手,皱眉缓缓探入周璨身下。 林晏看到怀里的人在昏迷中也拧起眉毛,不由握住周璨冰凉的手:“你轻点。” 周璨身下已被揽月擦洗干净,此时方知意手一入一出,不光满手通红,更是又带出汩汩血流。 “第一胎算是急产,胎盘还留在里头,得赶紧排出来,不然血止不住。”方知意铺开银针,在周璨手上和腹上都施了针。 不出一刻,周璨苍白的面上浮起血色,他头一歪,揪住林晏衣袖,沉沉呻吟:“呃……” “醒了没,看我,别看你家小少爷。”方知意见周璨虚着眼睛,还要紧盯住林晏,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招了招。 “瞧见你了……小言子。”周璨半晌才恢复清明,看向方知意,虚弱笑着调笑。 林晏小松了口气,拇指覆在周璨额角轻揉,心头不住地发着涩。 周璨见他不说话,又朝他看来,低弱道:“别听他瞎说,我家……小少爷,如今可不是你了嗯……”话未说完,他急急闭起眼睛,额头抵住林晏的胸膛,林晏赶紧搂住他腰背,只觉那里僵成一片,怀中人似乎想应激地挺**动腰腹,但奈何腹中过于沉重,更像是无助痉挛了一记。 方知意揉着他腰臀,没心思跟他斗嘴,正色道:“你现在得把胎盘先娩出,我才能接你腹中剩下那个出来,一会听我的,稍稍用力,别猛来,听到没?” 周璨须臾间已出了一身虚汗,张开嘴大口喘息,颤声道:“你看……我是能使猛劲儿的样子吗?” “生老大那会不就是?我不在还敢胡来,不要命的,”方知意重新将手探出,寻找滞留的胎盘的位置,周璨一激灵,疼得直抽气,方知意压住他膝盖,“产口都撕裂了,恢复起来有你受的。” 林晏听得如芒刺在背,他想象不出,在那样的境况下,周璨是要多隐忍,多拼命,才能单凭自己将孩子生下来。 “来了,”方知意将另一只手贴住周璨侧腹,感受宫缩到来,“一点点使劲,来。” “呃……”周璨握紧林晏的手,咬牙推挤,不多时又仰起湿淋淋的脖颈,眨了眨发胀的眼睛,“我……我疼得眼昏……” “你是失血过多了,”方知意不太满意胎盘下来的速度,对林晏道,“将他扶起来点。” 林晏依言照做,又喂周璨喝了丁点儿温水,他朝周璨身下看去,肚子沉重地坠在他腿间,几乎看不出来里头已经少了一个孩子,它似乎将周璨压得奄奄一息,下面垫的产褥已然被血水全数浸染。 林晏惶惑揪心,沙场上见多的血肉横飞,都没有此时的景象叫他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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