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乃世间一大悲苦。 卫明姝早些年看诊,本是为了学习医术,后来她才发现,仅这小小一方药铺,便能看清世间冷暖辛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②,即使那场动乱已经过了二十余年,如今这太平盛世,依旧有人于世间挣扎。 老人步履蹒跚地离开,卫明姝侧头看向任医正。 来药铺义诊的只剩最后一人。 妇人梳妆的年轻女子正坐于对面,衣着打扮并不显眼,但那手上的镯子却成色极好,双手嫩白纤细,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模样。 任医正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病症?” 妇人面露难色,只一手覆在小腹上,向四周看了看。 卫明姝低眼看去,那妇人小腹还没有凸起,但看这副模样应当是已经有了身孕。 正将那帕子搭在妇人腕上,任医正的手还未搭上脉,妇人却先开了口:“大夫,我有钱,只要能保下这个孩子,给多少都行。” 任医正没有答应她,一只手搭上腕子,皱眉道:“夫人今年多大?” “十八......”妇人小声道。 “夫人这可是头胎?” 妇人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任医正诊病,向来是心直口快,“夫人年龄太小,头一胎伤了身子,这一胎怕是保不住。” 那妇人轻咬嘴唇,眼睛泛红,捂着小腹的手微微抓皱了身上的衣裳:“大夫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卫明姝看到,面纱下朱唇微叹。 她生于侯门,这些宅门之事倒也听过不少,仔细想想便也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这妇人做此番打扮来药铺前义诊,又故意排在了队伍末尾,定是不想引人注目。 勋爵人家注重子嗣,不管这女子家宅有没有妾室,若让家中知晓她伤了身子,保不住这胎,以后怕都是难过。 卫明姝拽了拽任医正的衣袖,看向四周,指了指门内。 任医正似是有些不解。 阮文卿却立即明白过来,“这位夫人,咱们药铺里面去说。” 几人进了药铺靠内侧的桌子,妇人仍在哀求,“只要能救,给多少钱都可以。” 任医正毫不客气,厉色直言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孩子保不了,再大一点,你自己命都难保!” “大夫,求求你......”妇人捂着肚子呜咽着。 卫明姝向任医正摇了摇头。 任医正又看向那妇人的反应,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夫人,你这脉象分明已有滑胎的迹象,若我猜的没错,夫人应当是见了红才来寻医,这孩子至多再过一个月,势必保不住,到时候孩子成形,胎死腹中,怕是以后再难有孕。” 妇人在听到“再难有孕”后身子明显颤了颤,声音已经有些发抖,“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卫明姝也是为难,默默坐在一旁的阮文卿却果断开口,“孩子固然重要,可夫人自己的身子亦重要。夫人不如先爱惜着些自己,拿掉这孩子,将养上几年,总会再有的。” 卫明姝听到此言,不禁转头看他。 妇人心神稍缓,可仍是欲言又止。 任医正看着妇人泪眼婆娑的模样,也终是于心不忍,“唉,夫人不若这样,我先开你副方子,至多再过半个月,你再来药铺一趟,若还是这个脉象,这孩子说什么要拿掉。” 妇人眼上仍沾着泪水,听闻此言却如同抓住了急流中的枯木稻草,“谢谢大夫,谢谢。” 妇人没有再说什么,拿着方子便转身离开。 卫明姝看了看四周,此时药铺已然没了外人,她轻轻的叹息,脸上面纱微微拂起。 阮文卿看着妇人远去的方向,“世上女子果然是...诸多不易。” 卫明姝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问道:“阮三郎何以有这般感慨?” “没什么,家母从前生小妹时,也是这般。当时阿娘执意要生,却是要了半条命,刚才看见这女子,想到旧事罢了。”他又摇了摇头道:“无论什么人,都该当先爱惜自己的。” 卫明姝听到此言,心中千回百转,“是这道理没错,可生而为人,亦有许多不得已。” 她不由问道:“若阮三郎以后过门的妻子膝下无子,就当真不会介意?” 阮文卿惊诧了瞬间,对向卫明姝的目光,郑重道:“自然不会。” “阮三郎倒是看得开。” 阮文卿笑了笑,“我父母又不止我一个孩子,若要继承家业也轮不到我来操心,更何况,我所要的感情,岂是靠子女血脉来维系的?” 卫明姝微怔,下一刻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一种冲动而又坚定的感觉呼之欲出。 她定了定神,看向药铺门口,阳光洒在街道,照亮了小小一方铺子。 下一刻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或许,这便是她的良人呢? “时辰不早了,明日我还要去皇后寿辰,今日就不留了。”卫明姝轻笑道:“三郎得空以后不妨多来药铺坐坐。”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 《赠别崔十三长官》唐顾况 ②出自《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唐杜甫
第15章 强娶 ◎陛下,皇后恕罪,明姝不想嫁。◎ 寿宴当日。 康王府内,康王妃正坐于妆台前,身后的婢女正给其簪着金簪。 康王妃名为唐清芷,本是襄平郡主,宣帝在位时曾随父于蒲州救助一方百姓,后战乱四起,若非有康王与康王妃一路平乱,守住潼关,先帝也不可能顺利攻入京城。 先帝登基后,康王妃同康王前往金城,手握西境大权,如今圣上继位,亦是给足了康王夫妇尊荣。 “王妃,世子求见。” 康王妃哼笑一声,“让他进来。” 脚步声渐近,康王妃看着铜镜中模糊的影子,没有言语,又轻轻摆弄了一下婢女刚簪好的簪子。 谌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给母妃请安。” 康王妃没有回头,“你手好些了吗?” 她刚来京城,就听说自家儿子手断了节,听说是被门夹的。 倒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都好了。”说罢,谌良安静地站在康王妃身边,向那侍女示意了一个眼神。 待那婢女走后,康王妃向后瞥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回头,眼眸中却多了些纵容,“说吧,什么事?” 她这儿子,向来不会无事献殷勤。 谌良脸上仍然赔着笑迎合道:“母妃,您今日在那宴席,定也能冠绝四方。” 康王妃皱了皱眉,回头扫了眼谌良:“你要不说是何事,就下去准备准备,待会儿入宫,别给我添什么乱子。” 谌良却拿起一旁的撒金折扇,轻轻给康王妃摇了摇,满脸讨好道:“母妃,真有事。” “说。”康王妃正色道。 “您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卫家姑娘?”谌良轻问。 “自然是记得。”康王妃想了想,“怎的,那姑娘今日也要入宫?” 前段时日,她刚一入京,自家儿子便一直吵闹,说是对卫家娘子一见倾心,求她向卫家提亲。 她还不了解自家儿子? 风流放荡。也是她向来惯着他,少时不曾严加管教,待到谌良该娶妻时才知为时晚矣。 自家儿子惯会招惹些长相妩媚妖娆的轻浮女子,所幸她看的紧,才没有让他做出养外室,未娶妻纳妾之类的丑事。 他们一家久离京城,她对这京城世家之事了解不多。 本以为谌良口中的卫明姝也是个有手段的,说不准又是哪个小户人家惯用旁门左道的狐媚子来勾引世子,虽答应了他好好打听,实际上是想前去告诫一番。 可这卫明姝还真就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为人张扬果敢,颇有武将家的风范。 倒也算配得上他们家。 就是家世不太好,还和太子还有些关系。 这卫家显然是家道中落,那卫家姑娘心气颇高,一心想要高嫁,想来这家人也是想傍上贵婿,这才先后招惹上太子和他们家世子。 想那李家衰落,皇后也不会允许太子娶这么个没家族靠山的姑娘。 她也本已经看上了曾将军家的女儿,那姑娘样样都让她满意,他们家和曾家又一向交好,这样一来便是亲上加亲。 可自己儿子喜欢卫家娘子喜欢到死去活来,既是喜欢成这样,那门第什么的倒也不重要。 这儿子想要的东西,她给他争来便是,以正妃之名娶过门,倒也不算委屈了卫家姑娘,更省的谌良整日出门沾花惹草,招来些乱七八糟的人,两全其美。 谌良见自家母妃没有训斥他,喜出望外,“母妃果然聪明!听太后宫里的人说,那卫家姑娘也受了皇后邀请。” “说吧,想让我和你父王做什么。” 谌良勉强地笑了笑,挠了挠头,“父王那边就不必告诉了,母妃,你看能不能借这次寿辰,请皇后和皇上赐个婚?” 上次沈轩那粗人当着许多姑娘的面掰了他的指头,让他颜面尽失。 倒不是他不敢和沈家硬碰硬,只是觉得他就这么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顿,说出去传开丢人。 那北方来的蛮子分明也是瞧上了那小娘子。 他就先下手为强,先娶了那娇娘,他也奈何不了他。 若是求得圣上赐婚,量他也不会有胆子抢亲。 到时候他便带着小娘子回江南那边的宅子,关在院子里,天高路远他也追不来。 —————— 皇宫内,巍峨的宫殿楼阁错落有致,远处的坤宁宫中,皇室勋爵,或乘着轿撵,或行于青石宫道间,肃穆的皇城此时好不热闹。 卫明姝不是第一次来这坤宁宫,那是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地面由上好的白玉铺成,宫内有一座雕刻着凤凰的宝座,雕梁画栋,就连那浮窗都镶着琉璃,可那些玉石却是冰冷的,连燕子都不愿意在皇宫的屋檐下筑巢。 前来的世家纷纷落座,献上祝词贺礼,当今皇后喜画,卫明姝呈上一副牡丹图,跪拜行礼道:“臣女祝皇后娘娘福寿常乐,安康绵延。” “明姝请起。”皇后眸子中尽显温柔。 皇后一直以来是喜爱这卫明姝的,她们李家早年平乱,父兄皆因平乱而死,自己便是李家嫡枝唯一的血脉,她自然知道,一个姑娘独自撑起家族兴衰是怎样的不易。 只是这卫明姝和太子不合适,太子不是当今圣上,乃是个温吞的性子,不如当今圣上杀伐果断,且圣上亦不是重情之人,膝下皇子公主众多,若太子无家族依仗,将来如何立于朝堂? 她本以为两人情投意合,想要提点提点,可卫明姝却是自求一纸荐书,去了弘文馆做官,断了自己的前路,倒也为她省了麻烦。 既只是求个庇护,若这姑娘守矩本分,她给予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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