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若寒冰,淡淡道:“驸马今日随我入宫赴父皇的家宴,这才来迟了。我听世子夫人的意思,好像是觉得,父皇今日赐宴赐得不合时宜,耽误了驸马回府的时辰?” 嘉善最是能言善辩之人,连章和帝都屡屡甘拜下风,何况口拙的张氏。 张氏愣一愣,迅速辩驳道:“我、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没有,就住嘴。”嘉善的心思还挂在闻老太君身上,无意与张氏争锋,只冷冷地训斥了一句。 安国公府的小辈俱在,张氏却被人这样下了面子,她的脸色当即不好看起来。可嘉善到底是公主,二人地位悬殊,张氏捏紧了衣袖,不再与嘉善斗嘴,而是讥讽地扯着嘴,说:“毕竟是当了驸马,有公主撑腰,长幼尊卑也可以不放在眼中。” 嘉善本不想跟她计较了,偏偏张氏还上赶着要来挨骂。 她忍无可忍地扭头去看了张氏一眼,目中掠过丝冬雪般的凉意。 嘉善眸中凛然,她侧了侧头,露出一小截骄傲而优美的天鹅颈,她道:“本来,你的儿子也可以有公主撑腰的。” “但或许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一个嘴碎的娘,”嘉善的语气轻描淡写,她顿了顿,继而说,“所以,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嘉善再不理会张氏,而是牵着展岳的手,径直去了闻老太君的里屋。 他们步履走得快,因此没能看见听到这话以后,张氏气得铁青的脸、展少瑛苍白的颜以及齐氏不屑弯起,却又很快平下去的唇角。 不比外院的喧闹,闻老太君的内室里头十分肃静。 草药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 嘉善与展岳进来的时候,盛妈妈正守在床前,和闻老太君轻声地说着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二人的谈话忽地终止了。 盛妈妈起身,恭敬地向嘉善行了个礼,而后又赶快搬了个椅凳到床边,请嘉善先坐。 因着久病的缘故,闻老太君身上只穿了件素净的中衣。对着昏暗的光线,嘉善发现,她脸上的气色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原本,闻老太君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哪怕不出鞘,也能镇住一些魑魅魍魉之辈。可惜,宝剑终究还是会有生锈的那天。 年份久了,难免失去了它的锐利和光泽。 闻老太君也一样,她的衰弱已经是人人眼见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张氏现在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吧? 久病在床前,闻老太君的脸颊和身子都明显瘦削了,连目光也不自觉地失了精神。 见到展岳,她舒展了眉,露出一点儿淡淡的笑意:“砚清回来了。” “是。”展岳快步走到床前去,坐在了刚刚盛妈妈坐着的位置上头。 他微微垂首,早已不复适才在室外时的威武,一身冷漠而威严的架子业已放下。 展岳轻道,“孙儿不孝,回来迟了。” 闻老太君一笑,她扬起手,无力地在展岳头上摸了摸,没有作声。 倒是盛妈妈敛容,她有意无意地往外室望了眼,好像是刻意扬起声音道:“谁敢说四爷不孝?这些时日,您每每守在老太君床前,那些说您不孝的人,自己又做了什么,可尽过四爷一半的心力?” 盛妈妈能说这番话,显然是在告诉展岳,方才张氏的几句话全都叫闻老太君给听去了。 展岳却没有借机告状,他的眼眸沉静而深邃,好像一片蔚蓝之海。 他就那样安静地与闻老太君对视着,似乎是已经明白,面前的人,恐怕是看一眼少一眼。 闻老太君此时的容颜苍白又衰弱。 她沉默片刹,从衣袖里抽出那只枯皱的手,一下下地轻抚着展岳的掌心。她强撑着身体,静静说:“又让你受委屈了。” 展岳紧握着闻老太君的手,语气缓慢而温柔,“要是您真觉得让孙儿受了委屈,就赶快好起来,为孙儿撑腰吧。” 闻老太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又说傻话。” “人这一生皆有定数,”闻老太君面上不见悲伤之意,只是淡淡道,“祖母活了近七十年,早值当了。” “何况,”她侧首,含笑打量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嘉善,颜色稍霁,“如今,你亦有能与你执手相看山河的人。” 闻老太君的神色要温和许多,干扁的唇角勉强扯出了一抹弧度,她道:“公主是个好妻子。” 嘉善本不想打扰他们祖孙二人温情的时刻,见闻老太君还一直看着自己,只好出声说:“祖母谬赞。” 闻老太君便又分出一只手去抚摸嘉善的手,她说:“我这一生,也算叱咤风云。” “可仍有许多后悔遗憾之事。” “现在想想,最让我欣慰的,倒是你二人的结合。”闻老太君的语调不疾不徐,是难得和蔼的口气。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叹:“可惜,原还想看着这孩子出世,如今看来,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展岳紧闭嘴唇,听到这话,他牢牢握住闻老太君的手,眼圈终于无法克制地通红起来。 嘉善心里也不大好受。 她和闻老太君虽然没有祖孙之情,可自她与展岳成亲以后,闻老太君待她一直和气。她有孕时,闻老太君还亲自去公主府探望,并送了不少补品和稀奇的东西。 嘉善能分辨出,那都是闻老太君收藏的经年之物。 在这安国公府里,闻老太君是最清醒的人,或许也是最糊涂的。 闻老太君微笑着道:“名字取了吗?” 嘉善答说:“之前进宫时,父皇说由他来取。” “能得陛下赐名,是展家荣幸。”闻老太君定定地注视着嘉善的肚子,她坦然笑道,“如果不嫌弃,我替他取个乳名如何?” 嘉善忙道:“自然不嫌弃。” “若按照安国公府的族谱来排,他这辈,该从少从王。”闻老太君认真地想着,神气十分平和,她的眸子乌黑,好像又有了些精气神,她笑道,“若是男孩儿,就叫少瑄,王字瑄。若是女孩儿,便作草字萱。” “怎么样?”闻老太君的眼里泛起光泽,十分期待地望着二人,模样有点像想寻求夸奖的小孩子。 “广泽宽大谓之宣。”展岳说,“是个好名字。” 闻老太君笑笑,面上有着温暖慈爱之色:“你们喜欢就好。” 嘉善很快跟着道:“‘宣’字很好,有劳祖母了。” 闻老太君的神色愈发和善起来。 旁边的盛妈妈端了水到跟前,伺候着闻老太君服下,闻老太君仿佛又缓过了一口气,她平了平气息后,略屏住了笑容,与展岳说:“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公主谈。” “方便吗?” 这种时候,展岳自然对闻老太君是有求必应的。 他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却又有些舍不得抬脚,在床边定定站了一会儿,目光一直追随在闻老太君身上。 还是闻老太君打起精神,笑骂了句“怎么你也有这样婆妈的时候”,展岳才静默无声地离开。 他一走,闻老太君的神情却也变了。 她捂嘴咳嗽了几声,又恢复了病弱衰老之状,好像刚刚是被人强打着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泄了,身子霎时如一个干扁的绣球,面颊也塌陷下去。 闻老太君慢吞吞将身子往后倚,整个人都靠在了床榻上。她缓了片刻,方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安国公府大幸,得公主下嫁。” 嘉善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完全不合时宜,但犹豫了一瞬后,她还是淡然微笑道:“祖母。” 嘉善安静地看着闻老太君,认真道:“我嫁的是砚清,不是安国公府。” “我是因为钟意他这个人,所以方才愿意下嫁。”嘉善和气地说。
第101章 嘉善的神情温柔, 可是语气却坚如磐石。 她一张脸容颜姣好,面庞明丽而又秀美,好如那天宫之上璀璨的日和月。她骄贵又温柔,孤高而张扬。 真有点像当年的某个人。 闻老太君几乎怔楞地想。 嘉善见闻老太君久久不说话, 怕自己会气恼了她, 便又好言好语地说:“对不起, 祖母。” 她顿一顿,才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与你说这样的话。” 闻老太君却出乎意料地笑了下, 她淡淡道:“无碍。” “我本也猜到了, 你会这样讲。”闻老太君不以为意,她目光沉静, 似乎在看什么遥远的地方,她道, “是我无能, 没有管好这一家子,连累了公主一起看笑话。” 嘉善当然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可也不愿为安国公府其余众人说话, 便抿了抿唇,对闻老太君笑一笑。 闻老太君轻声问:“公主来时, 可见过门口那株云杉树?” 嘉善依稀记起了那株高大的树影, 点头回说:“见过的。” “大约五十年前,”闻老太君的语气慢条斯理,嗓音中已经透了股淡淡的沙哑,她道, “我初嫁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当时的太夫人, 就曾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这云杉不易养活,好难才长成大树。不知安国公府有没有这与树同寿的福气。’” “这五十年里,我自问对国公府也尽了心力。”她缓缓闭目,轻声地道。 安国公肚量狭小,安国公夫人贾氏虽有一二手段,但戾气与心机皆太重。安国公世子展泰只是个随波逐流的主,至于张氏,那更是稀烂得不值一提了。 事实上,如果让嘉善来说。这几十年里,若没有闻老太君在这儿撑着,安国公府大约早就要乱起来。 哪还能承得起国公府的盛名。 嘉善不想在这时候再去惹闻老太君伤心了,只道:“您已尽了全部心力了。” “只怪,天不遂人愿。”嘉善说。 闻老太君听她如此讲,便已明白,自己后头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她不怨不恼,仍旧大方地笑了笑,神情极为平静。 倒是嘉善,那双微圆杏眼的眼角略微往上轻微吊起,瞧着有点冷峻。她目光凛冽,低声道:“祖母,您别怪我狠心。” “今日您也听到了,但凡世子夫人对砚清有半分的同族情谊,但凡安国公有一分的慈父心肠,您的要求,我怎么也会应下的。” 想到张氏和安国公今天在室外的表现,嘉善唇齿间都差点气得发颤起来,她冷冷道:“可他们不仅没有,还处心积虑地不愿让砚清好过。” “这些时候,傅家舅母在公主府里为我安胎,我也听她提起过几件曾经的旧事。”嘉善安静举眸,声音放得更加缓慢,“听说,当年傅姨娘病重,也是世子夫人从中作梗,让他们母子二人最终没能相见。” “您对于砚清是什么意义,您应该比我更了解。”讲到这里,饶是嘉善一向坚韧,眸中也有了几许干涩之意,她哑声道,“若是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您身上一次,砚清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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