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遗憾终生,悔痛终生。” 想到可能会出现的这副画面,嘉善不觉凄然。 傅时瑜和闻老太君是在展岳生命里占了何等重要地位的两个女人。哪怕她与展岳相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敢拿自己在展岳心里的分量,与这两人比肩。 亲人的意义,对从小父不疼,而又早早失恃的他而言,永远是不一样的。 好在,还来得及,未酿成他的遗憾和悔痛。 嘉善扯了下嘴角,神情更加凌厉寒冷,她吐字清晰,好像冰川下的碎冰:“非是我无情,不愿照拂他们。而是他们原就不值当。” 闻老太君的视线落在了虚空之处,她的笑容苍白而孱弱,缓缓道:“砚清娶了个真心疼惜他的好妻子。” “总算,我没负他娘所托。”闻老太君吃力地从被子里抽出手去抚摸嘉善的脸庞。 她的手有如干枯了的老树皮,掌心上全是深深的褶皱,抚摸的力道却很轻。让嘉善忽然忆起了郑嬷嬷。 裴皇后虽然爱女,但却不可能整日的陪伴她。 小时候,她闹觉不愿入睡,也是郑嬷嬷用这样粗粝的掌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把她笼在那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天地中。 大概从前,闻老太君也是这样陪伴展岳的吧? 岁月一下子在墙上剥落,变得鲜明了起来。 思及此,嘉善不由又有点心软。面前的毕竟是个已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半生心血几乎都耗尽在了国公府里。 她可能迂腐,可能太过刚强,但她身边,也确实是幼时的展岳能汲取地为数不多的温暖。 嘉善唇瓣颤了颤,正打算说话,闻老太君的视线却忽地放在了她手腕的九龙戏珠镯上。 闻老太君低手,枯槁的手指在镯子上缓缓抚了抚,仿佛那些曾经繁茂的时光依稀出现在了眼前。 她瞳仁里有着柔情,慈声道:“这手钏,是我当年与傅侯夫人一起买的。” “傅侯与其儿女皆性子刚强,傅夫人却不同,她在京里,乃出了名的和顺。” “许是互补罢,我与她当年十分要好,早早就结了儿女亲家,信物就是你如今戴着的手镯与珠钗。”闻老太君停一停,话音从柔软转为荒凉,她目光微顿,“后来,双方婚事作罢,两样东西也分别完璧归赵。” “若说我一生最悔,不过两件事。”闻老太君默然片刻,好像已经非常疲惫了,她语调暗哑下去,“一是不该任由见涵毁约,二,则是不该在他毁约之后,还允许他纳傅时瑜为妾。” 闻老太君眯起了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邃些的眼,她笑一笑,闷声道:“如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管未来有什么因果,也是国公府合该承受。” 闻老太君的里屋旁边就是一间香堂,礼佛的檀香气味似纱似烟一般,随风拢来,若有似无地氤氲在上空。 险些迷了嘉善的眼睛。 嘉善叹口气,末了,还是轻声地道:“安国公府既能尚主,那么有我在一日,只要安国公府无人参与谋反,一府老小,至少能保证安全无虞。” “至于其他,我不便向祖母承诺。” 闻老太君的模样虽然还是憔悴地,眉宇间却轻微舒展开,她微笑道:“那就有劳公主庇佑了。” 在闻老太君看来,安国公府的人,或许有的蠢,或许有的坏,但还没人敢跟天借胆,去和谋反沾边。 有嘉善这句话在,安国公府起码还能保几十年的太平。 她决计想不到,就在她逝去后不久,国公府那一个个又蠢又坏的人,会逐渐浮出水面。 嘉善无奈地笑了下。 心里也明白,闻老太君方才将展岳支出去,就是给两人都留了余地。这个关头,只要她说句话,以展岳的性子,让他上刀山也好下油锅也罢,他都会愿意去的。 可她到底没有逼他低头应诺。 她终究还是心疼这个从小在她跟前长大的孙子的,不愿再拿祖孙孝道作为枷锁,束缚他一辈子。 得了嘉善的这句承诺以后,闻老太君好像总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她嘴角浅出一抹浅笑,身子明显要更加乏力,歪歪地靠倒在了床榻上。 一直在跟前伺候的盛妈妈忙赶紧跑过去扶住她,为闻老太君缓一缓气息。闻老太君深吐了半口气,剩下半口却差点梗在胸中,没有吐出。 这样一来更是糟糕,闻老太君的手倏地死死抓着衣领,连目光也开始涣散。 嘉善不敢再马虎,忙从盛妈妈手里接过闻老太君,又让盛妈妈去把安国公府众人都叫进来。 嘉善与闻老太君在里屋说了不过一盏茶功夫的话。可闻老太君此刻的神色,却比展岳今夜初见她时,要憔悴无神多了。 仿佛方才拉着嘉善的手,与她说傅夫人的闻老太君,只是上苍给这位老太君最后的一丝怜悯。 眼下,怜悯散去,闻老太君很快气弱如丝起来。 盛妈妈不敢再让她久坐,扶着她躺好,又细细为她盖上棉被。 安国公默不作声坐到了床头去,嘉善本想站起来,让展岳坐到自个的位置上,却被他一手压住肩膀。 展岳没有上前,只是站到了嘉善身后。 他身影高大,沉沉的影子斜揽在嘉善上方,为她遮去了所有不善的目光。 闻老太君的呼吸声缓慢而沉重,她嘴角却还含着一缕隐约的笑意,她道:“见涵。” 安国公“诶”了一声,半个身子伏到床头去听闻老太君说话。 闻老太君唇瓣张着,她漆黑的瞳仁已经慢慢失去了光辉。她连喘了几口气,忽然瞪大眼睛,中气十足地骂了句:“你该死!” 安国公一怔,大概没想到母亲临终前,把他叫到床头去,居然只是想要和他说这样一句话。 脸色当即青一片红一片。 闻老太君没再看他,伸出一手,又缓缓念道:“砚清。” 展岳的声音低沉,他道:“我在,祖母。” “来,”闻老太君吃力地说,“让我……再抱抱你。” 展岳走上前,也伏下了身子。闻老太君艰难地将自己的手臂放置在展岳的后背之上,她面颊衰老,好像秋日里凋谢的腊梅。 “你心思重,祖母……本来很担心你,现在……看到公主在你身边,祖母闭上眼,也能安慰了……”闻老太君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无力,她缓缓道,“往后的日子……想必……她定会陪你过好……” 嘉善侧过脸去,泪珠终于在这一刻冲出眼眶,她捂着嘴,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展岳一直没有说话,他微闭着眼,只是简单地伏在闻老太君的胸前,像幼时常做的那样。嘉善注意到,他脸颊旁,一样有零星泪光在闪动。 盛妈妈最先发现不对劲,一手放在闻老太君鼻前探了探,而后又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她跌坐在床沿上,流泪满面。 原来,床榻上鹤发满头的老人,在与孙子说完那句话后,已然结束了她刚烈果敢的一生。 安国公瞬间老泪纵横,仿佛全然忘记了闻老太君那句“该死”,一下又一下地哭出了声音。 他既然开了这个头,从展泰开始,众人的哭声很快此起彼伏。张氏拿帕子使劲抹脸,欲盖弥彰地去挤眼泪。 展少瑛面容哀戚,他垂着脑袋,整个人显得疲倦又孱弱。 齐氏则在无声地流泪。 倒是这几年,一直养在闻老太君身边的展阿鲤,早就在自己娘亲余氏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余氏没捂住他嘴以后,展阿鲤便连声抽泣,边哭边打嗝,连连哀嚎着:“祖母……” 在这样伤怀的气氛里,嘉善也无法好过多少。 展岳已经从闻老太君的床榻上起身,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余氏旁边去,从她怀里抱起展阿鲤,低声轻哄。 他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嘉善,仅仅埋头在了展阿鲤弱小又柔软的肩窝上。 嘉善却缓步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主动抬起他的脸。 展岳正满目苍凉,不言而喻的痛楚映在他整个眼眶中。此时此刻,他宛如一个软弱无助的孩子。 时间一转,好像倏然回到了展岳四岁,他痛失傅时瑜的那天晚上。 可这次,又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的脸上多了只体贴的手。 手的指腹很烫,仔细又轻柔地为他将眼泪都一一拭去。 双眼模糊间,他恍惚看到,这只手的主人,眼里有着无尽的温柔怜惜。
第102章 闻老太君一走, 等于抽走了镇了安国公府几十年的顶梁柱。安国公府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安国公早已赋闲在家,因此也不存在丁忧一说。 展泰和展少瑛等身负官职的,各自向上司告了三天的假,好为闻老太君守灵。唯独展岳, 因为九门提督一职太过特殊, 所以每日白天还是照常上衙上朝, 只有在夜里,才独自去灵堂坐一会儿。 这样的时候,自然是有人会拿孝道一说去恶意中伤他。 不过这次, 倒不必展岳和嘉善费心周旋了。 章和帝亲自斥责了那位奏展岳一本的御史, 直接将芴板都甩在了那人身上,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若是有本事, 朕这就把展砚清换下来,指派你去九门代职三天。这三日里, 京城若安然无事, 朕马上给你升官封爵,但凡出了点儿小差错,你提头来见朕!” “卿可敢应?”章和帝眯着眼问。 御史本来就是受人之托才参奏展岳, 见章和帝发了这么大的火,哪还敢出声, 捡起芴板, 灰溜溜地就跑了。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说展岳“不遵孝道”。 因着要守灵,展岳没有和嘉善回公主府,而是一直宿在安国公府里头。他这几日明显要沉默了不少, 人看着都瘦削了。 嘉善始终不放心他,干脆陪同他一起窝在安国公府的三进小院中。 随着嘉善的月份增大, 她夜里睡得越来越不安神。 这天半夜醒来时,床榻边摸着又是一片冰凉的温度,显然展岳离去已久了。嘉善便也不再睡,唤丹翠给她披上外衣,又嘱咐剑兰去厨下做点儿宵夜,端着送去灵堂。 夜里的灵堂很是热闹。 不止展岳在,安国公和展泰也在守夜。 虽然闻老太君的性子不像别的母亲一般慈爱,但对于安国公来说,到底是死了亲娘。 他这些天业已哭红了眼睛,形容要落魄许多,连头上都宛若多出了几根白发。接连守了几天的灵,他面容憔悴,几乎站都要站不住了。 还是被展泰一把扶住胳膊,展泰低声地说:“再守下去,您的身子也要不利索了,爹去歇着吧,这里还有儿子。” 安国公用衣袖抹抹眼泪,眼角余光瞥向了在另一旁站着的展岳。 谁知展岳却根本没在看他们。 与安国公比起来,他似乎才能算得上面无血色。他神情平静,目光好像在放空,又好像是透过那漫长的岁月,在望他自己荒芜的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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