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乌夜都没带,于是又在铺子买了一匹红棕色的新马, 站在城门口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出发了。 经过了人群熙攘的巷陌, 经过了长满芦苇、飘满浮萍的水塘,经过了鸡犬相闻的篱舍和方插上秧的水田,经过了一大片海棠花地。 路过一条小溪的时候下起小雨,雨滴打落花瓣, 满溪落花浮荡。 她贪婪地看着周边的风景,普通的花草、天边的云彩、溪里的游鱼,每一样东西对她来说都这么新奇, 而她这么多年来从未停下脚步好好看过。 心中说不上有什么很高兴的情绪,但她确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 感觉马蹄都轻快了不少。 游照仪一路朝南,到达的第一个落脚地就是冶州一个叫径山县的地方, 此地离上京还很近, 所以习性、气候也都差不多。 这两日下雨, 她便寻了一个客栈住宿, 清晨时分打开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屋子的厨房, 屋脊上两端是瓦砌的龙头,房门前有石垒的台阶, 因着下雨,从檐口流下来的雨水滴到石阶上,时间久了,那阶石上都有了凹陷。那厨房的木窗被打开,已经成了漆黑的颜色,开窗的手一摸就沾上了烟灰。 半朽的老树,成捆的木头,袅袅的炊烟,白面的香气。 游照仪趴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早上。 直到傍晚雨停,她才踏出客栈的门,空中弥漫着雨后草树泥土的芬芳,街道上还有未干涸的水迹,映射着天边灿烂的霞光。 她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逛,左看右看,在一个小摊上吃到一种叫培糕的东西,下面看起来像雪白的面饼,里面镶嵌了虾仁、猪肉、笋干等物,那摊主见游照仪好奇,主动和她搭话:“客官不是冶州人?” 游照仪笑着说:“不是,”又用筷子戳了戳那极有弹性的雪白面饼,问:“这不像白面,什么做的?” 那摊主一边熟练地打开蒸笼检查,一边给她简单的解释:“是米,将早稻米泡一晚上磨成粉然后加水,变成米浆,” “欸,客官您的糕,包好了,给您。”他将纸包递给前来买糕点的顾客,又扭头对坐在桌边的游照仪继续说:“还需要铁锅和洞板,再铺一层纱布,舀上两三勺弄好的米浆再摊平,然后撒上馅料,有甜的有咸的,不过我这还是咸的卖得好。” 游照仪了然,夹起来咬了一口,果然鲜香扑鼻,香糯适中,让人食欲大开。但这东西很是饱肚,她吃了两三块就吃不下了,付了钱,又夸赞摊主手艺好。 对方呵呵地笑,让她下次再来。 一直逛到宵禁,城防营的巡逻队上街来,游照仪就跟着四散的人群一路回到客栈,心中无事,一夜好眠。 芒种之时,游照仪总算出了冶州的城门,进入了容州。 容州的气候较之上京便要湿润多了,风貌也很是不同,她到的时候正值什么灯月,听闻是曾南羌的最大的节日,整整持续七天,满街银灯玉箫,颇为壮观。 就算白日也很热闹,游照仪便像一个当地百姓一样在热闹的街道上穿梭,红脸青腰,落花柳絮,经过一条水街之时还能听见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她抬目望去,缀着流苏的油壁车碾过胭脂色的花瓣,停在香树之下。 柳边深巷,花下重门。 不知谁伸手撩开了细碎的流苏帘,一个女子走下马车,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珠钗发簪,青嫩的雪柳,凝碧的翡翠,还有一柄耀目的银箔步摇。 眸光继续掠过,渐次走过满街的喧嚣,映着天边的流云飞剑,何处莺歌婉转,摊贩热情叫卖,花猫踩过瓦楞…… 直到天色渐暗,长风短笛,空明月色,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捣衣声,胭脂色的落花渐次飘落在潺潺的水街,画屏天畔,梦回依约。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处暑之时,游照仪到达了宋品之当年所去的石珏城,探望了一下夫妻二人。 宋品之和其夫婿亓渊育有一子一女,在流云声案件公诸之前便已经送到了容州,宣芷与登基后前来帮衬的大理寺少卿江萦序奉命回京,宋品之则主动请旨留在了容州,继续处理流云声一案的后续事宜。 除了洛邑元七县的暗楼外,后又在洛邑发现了两处同等性质的地方,所有人都被送回了原籍,其中属容、蜓二州的人南羌旧人最多,足有四五百人,如今都带到了容州,设了一处书院收容。 游照仪来的时候,宋品之正好下课,甫一见到她吓了一跳,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二人触了触拳,她才笑着说:“我卸职了,出来游历。” 宋品之没问其他任何事,只高兴的为她接风洗尘,有带她看了看设的书院。 此书院名叫沧浪,占地颇大,宋品之给她介绍,又叹息着说:“那些人从前学的……虽然一开始有些难,总之如今倒好了,很多人都愿意开始学东西,还有主动出去干活赚钱的。” 游照仪也高兴,对她说:“你是他们的恩人。” 宋品之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说:“这有什么,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也是别人。” 游照仪真心敬佩她,正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急促的“游大人”给打断了。 她举目望去,竟是阿满。 许久不见,对方彻底褪去了往日怯懦柔媚的皮,显出几分清澈的刚直来,高兴的冲上来说:“听亓先生说您来了,我还不敢信,没想到真是您。” 游照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阿满,你长高了好多。” 他羞赧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品之道:“说起来这书院能继续办下去,多亏了阿满,初时那些人心中惊惧,我们都近不得身,还是阿满尽力游说,尤其是把你救他的事翻来覆去地说,把你说得好似天神一般。” 阿满闻言,满脸通红地看着游照仪,对方好笑的问:“真的?” 他忙道:“自然是真的,于我而言,游大人便是救我于水火的天神,阿满此生无以为报的!” 见他神色认真,游照仪也收了揶揄,只微笑着说:“我已卸职,不是什么游大人了,你叫我名字便好。” 阿满忙摇头,说:“那不行!”想了想又说:“……您比我大,那叫您姐姐可好?” 见她点头,阿满便轻声唤道:“游姐姐。” 宋品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 晚间二人把酒叙旧,宋品之思及白日之事,问:“你孑然一身出京,世子能让?” 她一向不是好奇的人,游照仪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态自若,便答道:“我与世子和离了。” 宋品之有些惋惜,但很快又问:“你觉得阿满怎么样?” 游照仪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宋品之便道:“阿满是个好孩子,容州之事,没有他绝不成行,他将你看做天上神佛,一心仰慕,你可愿收了他?” 游照仪反应过来,心里一震,忙说:“我对他没有这份心思。” 宋品之说:“若你是嫌弃他之前在流云声之事,做个侍从也可,想来他也甘之如饴。” 游照仪神色变淡,说:“他前生何辜,我绝没有嫌弃的意思,况你也说了他有才能,必然未来另有作为,何必附在我身上?” 宋品之见她神色认真,只好歇了心思,说:“好罢。”复又举起酒杯和她对碰。 …… 听说游照仪一路无事,宋品之便请她暂留容州,在书院中教大家一些防身之术再走,她也好说话地答应。 阿满简直高兴至极,一连几天脸上的笑影都没下去过,日日嘘寒问暖,生怕她在容州冷了热了。 游照仪见他殷勤,便知宋品之说的都是真的,心下不忍,寻了一日把他叫住说话。 阿满与她单独相处,有些羞赧地问:“游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游照仪快刀斩乱麻,直接问:“你喜欢我?” 乍闻此话,他羞得浑身通红,虽张口结舌却还是应了:“啊、啊,是……是!” 游照仪叹道:“我不会在容州久留,何不将予我之心,寄付他人?” 阿满通红的脸一下子变白,讷讷地说:“您……您是不是嫌弃我之前……”说到这个,他神色更加落寞自卑,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游照仪忙道:“自然不是!我晓得你是无辜的,错不在你。” 阿满神色稍缓,道:“那……那……我晓得我比不上世子殿下,我不求能有什么名分,只求能陪在您身旁,这都不行吗?” 游照仪说:“你很好,真的,然而男女之情是很不易的,我对你并无此之心。” 她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阿满咬唇看了她两息,最终忍受不住似的哭着跑开了。 游照仪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叹了口气,被他一提,自己也想起了宣峋与。 他…… 她不常想起他,然而一旦思及,那张靡颜腻理的容颜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脑中浮现,细到每一根头发的位置,肌肤细腻的纹理,浓密纤长的睫羽,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距她离京已近五个月了,他……还会哭吗…… 宣峋与并没有哭。 他正勉力地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强忍快要冲破喉咙的呕意。 兰屏正担忧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劝道:“实在喝不下就算了罢,殿下,这只是补药,并不是必须要喝。” 宣峋与却好似没听见,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碗放在桌子上。 满桌的菜,漂亮精致,也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可他只看了一眼,就难忍似的捂住口鼻,歪身伏在一旁作呕。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几缕涎水挂在苍白的唇边。 他浑身发抖,伸手接过兰屏递来的布巾擦净嘴角,又勉强自己坐在桌边继续挟菜。 可是无法,依旧吃一口吐一口,兰屏见他痛苦的模样实在难受,劝道:“殿下,要不算了罢……没有孩子……” 她话没说完,就被宣峋与嘶哑的声音打断:“滚。” 兰屏咬牙再劝:“您要小游回来也得先有命啊!若您出了什么事,又如何找寻她?!” 宣峋与充耳不闻,继续强迫自己吃饭,声音淡淡,满含压迫:“我让你滚。” 兰屏激愤地跺了跺脚,无奈的退了出去。 宣峋与继续勉强自己吃了一点,强忍作呕的欲望,扶着腰站起来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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