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顷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顷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郦酥衣一怔,她没想到郦酥衣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郦酥衣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郦酥衣怎么也不信,纵使沈兰蘅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郦酥衣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郦酥衣身形微顿。 只听郦酥衣说:“你与沈顷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顷房里偷? 郦酥衣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顷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郦酥衣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郦酥衣,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郦酥衣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郦酥衣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顷。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郦酥衣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你的母亲、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单独为她们建一个院落,让你的母亲好好颐养天年。” …… 郦酥衣端着醒酒汤,站在沈顷房门前。 雪又不知从何时下起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门前就积了薄薄一层雪。郦酥衣踩在雪上,犹豫了好些时候,待冻得快要受不住了,这才终于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屋内灯火很暗,那人应是还未歇下。 果然,门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谁?” 她耳边回响着郦酥衣方才的话。 “蕖儿不要怕,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顷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喊出声。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郦酥衣抿了抿唇,轻声道:“大人,是奴。” 听见她的声音,那头似乎顿了一顿,紧接着道:“进来罢。” 她端着盘子走进屋时,沈顷正欲解衣入睡。他一只手攥着衣带尾端,见她走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 郦酥衣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烧红,忙不迭移开眼去。 屋内燃着暖香,她有些热了。 沈兰蘅也未穿那件雪氅,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与不羁。 “柳大人让奴来给您送醒酒汤。” 无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红。 沈顷凤眸微挑,眼中含着思量。 见对方并未拒绝,郦酥衣便端着盘子走上前。凑近些,她能够闻见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遭,他身上的酒气很淡了,没有郦酥衣那般令她不适。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郦酥衣便察觉到,沈顷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顷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郦酥衣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兰蘅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郦酥衣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顷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顷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郦酥衣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郦酥衣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郦酥衣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郦酥衣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郦酥衣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顷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郦酥衣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兰蘅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顷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郦酥衣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顷,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郦酥衣。 沈顷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顷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郦酥衣。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兰蘅从座上站起来。 沈兰蘅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郦酥衣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郦酥衣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顷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顷压低了声音,问她。 郦酥衣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郦酥衣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兰蘅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顷松了手,郦酥衣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郦酥衣,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顷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郦酥衣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郦酥衣逼迫她的话。 “若沈顷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郦酥衣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郦酥衣不知道,沈兰蘅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顷,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兰蘅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郦酥衣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顷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2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