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顷并非她亲生,乃一名已故的妾室所出。 虽说如此,可自从自己在对方五岁那年将他收养后,这孩子便一直将她视若亲生母亲,孝顺无比。 他怎会在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等不敬之语?! 她抿了抿唇,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 毕竟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他。 她心中的是沈顷,是温润端庄的君子,如若可以,她想让他去死。 想让于祠堂作罢法事的智圆大师快速折返,将眼前这邪祟收服。 好在,沈兰蘅仅是眸光稍加锐利,并没有再对她做些什么。 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本欲说一句“你最好不要骗我”,话至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句: “郦酥衣,你不要骗我。” 他的手指松了松。 月色下,男人右手手腕处的银环,正泛着隐隐银光。 郦酥衣心中警惕,往后倒退了半步。 立定后,她抬起头,望向身前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人。 晚风轻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 他就此站在那里,宛若雪中白鹤,清冷孤傲。 她抿唇,心虚地点点头:“好。” 本是极简单的一个字。 当她脱口而出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动得很快。 明月高悬,清辉四照。 不止是心跳加快,郦酥衣眼睫轻颤着,甚至感觉分外紧张。 沈兰蘅颔首,淡淡应了一声。 紧接着,只闻一道兰香,男人雪白的衣袖拂过怪石嶙峋的假山。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对方忽然顿住脚步。 郦酥衣微怔,只见着沈兰蘅伸出手,朝她探过来。 “牵住我。” 适才席间,沈冀的正室夫人小鸟依人,那一双手片刻不离地挽在沈冀臂弯处,二人看上去恩爱无比。 沈兰蘅声音微冷,这一声,倒有几分像是命令。 她还未缓过神,左手便被人就此捉了去。对方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也将那柔荑搭在自己臂弯。 少女不敢反抗,只能愣愣地任由对方摆弄。 末了,男人这才满意,微抬起光洁的下颌,领着她走出假山。 长襄夫人那边,宴席已然撤去。 乐姬、舞姬皆已散场,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变得格外安静而肃穆。 郦酥衣看见,正站在庭院里的智圆大师。 那人一袭袈裟披身,月华皎洁而落,愈发衬得他身上佛光阵阵,庄严无比。 少女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终于见到他们二人,芸姑姑赶忙招呼着。 “世子爷,这是老夫人为您求得的水镜,由智圆大师亲自开光的。您的身子矜贵,事关国本。您将这水镜坠子佩在身上,只要有任何邪祟敢靠近您,都会立马魂飞魄散呢!”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 身侧,方走进庭院的男人脚步微顿,循着芸姑姑的声音,目光亦随着众人落在那一面圆镜之上。只见那镜面清平似水,于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那光泽微亮,在这幽暗的夜空之中,竟还有几分刺眼。 刺得郦酥衣屏住呼吸,心中只觉得紧张。 今日智圆大师前来,沈顷提前与她商量过的。 沈兰蘅乃是蛰伏于他身体之上的妖邪,沈顷专门请来了智圆大师,为沈府清除邪祟。 只是…… 她连目光都变得万分小心,朝身旁那一袭雪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凝望而去。 她的手,在适才从假山后走出时,已不自觉地滑到他的掌心之处。二人手指交缠着,紧紧攥合在一起。听了芸姑姑的话,郦酥衣手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一时竟忘了控制力气,就如此狠狠地攥了沈兰蘅一下。 感受到她的异常,男人微微蹙眉,转过头。 “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冰凉的夜风,飘至少女耳畔。 郦酥衣后知后觉,自己紧张到失态。 她赶忙摇摇头,抿着唇道:“郎君,无、无妨。妾身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沈兰蘅眼神带着几分探寻,落在她衣肩之上。 所幸,还未等他细细查究,老夫人已出声唤过他: “二郎,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沈兰蘅不能暴露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学着沈顷的模样,听话走过去。 长襄夫人道:“二郎,我知晓你一贯不爱戴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于花哨。但你要记住,你是大凛的将军,你的身子,容不得分毫的怠慢与闪失。方才智圆大师已为你我皆开光了这一面圆镜,你听话,佩戴在身上,可保你平安。” 正说着,她伸出手,自芸姑姑手中接过那一面、已做成玉坠模样的水镜。 沈兰蘅目光垂下。 圆镜清澈,正映照出他那一双精细美艳的凤眸。 如若郦酥衣没有猜错,她想,沈兰蘅应该会喜欢如此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 果不其然,沈兰蘅原本冷淡的瞳眸间,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芒。 郦酥衣屏息凝神,眼看着,那人手指葱白修长,将开过光的圆镜接过。 展绳,系腰,打结。 她的耳边,回荡起芸姑姑适才的话语。 ——但凡有邪祟碰见此面圆镜,立马便会魂飞魄散呢! 如此想着,少女一双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朝那人凝望而去。 只见其微微蹙眉,薄唇微抿之间,已然抬起一双浓眸。 郦酥衣心中雀跃不已,抬首望去。 月华似水披衣,轻枝微摇着,洒落一地斑驳的碎影。 而他的眼神…… 郦酥衣一愣,登即手脚冰凉。 她断不会认错沈兰蘅与沈顷。 也定然不会分辨不出来,二人各自的眼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面前此时所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温柔郎君,而依旧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邪祟”,沈兰蘅! 怎会这般。 怎会如此。 少女“唰”地转过头,朝院中智圆大师望去。 她眼底皆是震愕。 不是说邪祟碰之,立马魂飞魄散么?沈兰蘅如此侵占沈顷的身体,难道不是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邪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未曾有?! 还是说…… 他本就不是什么邪祟?! 不可能。 沈兰蘅不但如此作恶多端,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寄居于沈顷的身体里、占据着沈顷应该有的夜间生活。 如若他不是恶魂,不是邪祟。 那又该会是什么? 夜风涌动,郦酥衣眸光亦随之而明烈颤动。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一身袈裟的僧人仅是淡淡摇首,而后双手合十,微阖起双目。 他的神色安适而宁静,犹如那一面圆镜。夜风拂过萧瑟的院,那澄澈似水的镜面之上,不生起任何波澜。 圆镜佩于腰间,沈兰蘅朝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琳琅轻响。 他低下头,边朝圆镜努嘴,边问她:“好看么?” 郦酥衣思绪凌乱。 她无暇思索,闻声,呆滞地点了点头。 对方一眼便发觉她的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身侧的少女便莫名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面上发白,一双唇上更是瞧不出分毫的血色。 见状,沈兰蘅右眼皮无端跳了跳,心想着她大约是身子不适,便唤玉霜先扶着她回房。 至于他自己。 从前望月阁熄灯熄得早,每每入夜之后,整个镇国公府更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沈兰蘅从未见过这般敞亮的府宅,更从未见过宅子里乌泱泱地围满了这一大批人。他心中万分新奇,便想着趁此机会,多在沈府里面走动走动。 宴席散去,老夫人回房休息。 他屏退魏恪与众侍仆,兀自走在沈府的林径之上。 这几日京都冷雨连绵,这场雨终于在白日有了止歇。此时月色明朗,可甬道之上仍有些积水。沈兰蘅步履缓缓,小心避开那些水洼,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穿过前堂,再往西边走,是先前那一座假山。 再向西边一些,是沈冀的望晖阁。 沈兰蘅并未走进望月阁。 他脚下步子拐了拐,绕开那一所阁院,再朝西边缓缓步行。 沈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庭院连接着庭院,林径直通着林径。如此七拐八拐,他已记不清自己现下所在何处。 是在哪一间院子,哪一条道儿上。 但无妨,反正他是在自己家,又走丢不了。 他慵懒地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 此时正值隆冬,百草枯萎,院中不见一点葳蕤。 可即便如此,那一片沉沉夜幕里,圆月与星子散发着泠泠清辉,正是相映成趣。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里无端涌上一个想法——如若这次未能成事,如若这次事情败露。 如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一字不落地落在沈兰蘅的耳朵里。 那么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惨烈的下场。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兰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她张了张嘴唇,嗓子哑了哑,又别开头去。 月色满身,她在心中祈祷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这个人的死期。
第36章 036 沈兰蘅自然不知郦酥衣心中所想。 他只知少女鸦睫轻垂,敛目垂容,乖巧得像一只任人拿捏的金丝雀儿。 就在此时,前院传来呼唤声。 是芸姑姑与玉霜在唤他们。 郦酥衣回过神思。 夜风清冷,传来女使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你们在何处——”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身前之人目光仍低垂着。 他像是没有听见那些人的呼唤声,满心满眼,尽落在她那张温婉白净的面庞上。 男人眸光微暗,月影于他瞳眸间穿梭而过,洒落一片粼粼的光泽。 他的眼神,似是想将她看透。 郦酥衣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提醒道: “郎君,芸姑姑她们正在前院唤我们。” 郦酥衣感觉,老夫人的目光中满带着不满,正朝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是了,长襄夫人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如今沈兰蘅又当着众人的面,公然与自己的母亲这般叫嚣。 想也不用想,长襄夫人定然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才致使沈顷变成这副模样。 她心中一凛,赶忙走上前,扯了扯沈兰蘅的衣袖。 “郎君……” 快住嘴,切莫再胡乱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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