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恪心中敬畏,立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长,立于案台之前。只见霞光刺过窗牖,于世子的身上洒下一层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爷手指修长,取过一本又一本军书,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个小山包。 世子扬声,道:“临近年关,京中、府中事务繁多。今日圣上召见我入宫,待翻过年后,我便要领兵边关。这些天因是养病,我在府中懈怠许久,这些书籍,便交由你监督我,在夜间抽时间看完。” 闻言,魏恪不由得讶异道:“这么多书,都要在夜间看完?” 沈顷郑重其事地点头。 “白天事务繁忙,移不开身,需得在夜里抽出时间来学习。” 言罢,他又道:“不止是这些军书,还有那些卷宗,这些时日,我都得在夜里看完。需要你来监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严于律己,什么时候,竟还用他来监督世子看书了? 虽是心中疑惑,可这毕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应了下来。 沈顷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边的书卷整理好,军书、卷宗皆被他分类得整整齐齐。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个“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沈顷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渐渐褪去,不过多时,那一轮新月便要破云而出。 他唯恐这么多的书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暂地纠结过后,桌案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上前:“爷,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顷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兰香院中,妻子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登时敛了敛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监督我……咳咳,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里。” 魏恪仅是稍一愣神,而后立马会意。 得。 这才是他要监督的“重点”。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八尺有余的一个大男人,在听完这句话后,竟也跟着一下子红了耳根。 许是羞愧,许是情怯。 适才,沈顷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 冷风于他宽大的袖摆上拂了一拂,不过顷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润的兰花香。 沈顷继续道:“今日,我与你所提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切记,千万莫要与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后三个字,他是停顿少时后,补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顷看见,魏恪眼中又生起几分疑惑之色。 但这终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个做下属的,不敢多问,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应答,沈顷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渐晚。 黑云乌沉沉的,好似整个天空,都要倾压下来。 倾压得人心口处憋闷,竟有些喘不过气儿。 桌案之上,书卷成堆,那一盏孤灯点着,是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缕明亮之色。 亮色隐隐,笼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顷抬起右手,执笔,蘸了浓墨。 衣袖之下,压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白纸干净,未沾任何墨迹。 男人眼底神色涌动,微垂下那一袭浓密的鸦睫,落笔。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连个称谓都没有给他。 最后一笔方落,忽然,一道无力反抗的晕眩感冲上他的脑海,无边的倦意将沈顷浑身裹挟。 几乎是一瞬之间。 男人的脑袋还未落在桌案上,忽然,他的后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个身子坐得笔直。新月上梢头,第一缕月色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抬眸时,眼底俨然换了另一番神色。 沈兰蘅醒了。 说实话,对于这次醒来,他是满怀期待的。 毕竟“入睡前”干了那样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顷的反应。 今早阖眼时,他甚至还觉得可惜。 自己不能与沈顷同时出现,否则,他真想当面、绘声绘色地同对方讲一讲,昨夜如何与他的妻子共赴巫山云雨。 毕竟,沈顷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们两个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兰蘅兴致勃勃地睁眼。 入目的是望月阁,那一张分外熟悉的书桌。 他慵懒地眯了眯眼,随意翻过那一本本书籍与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顷当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样了,都还满怀着军事政事。 要是换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处传来些许夜风,看那窗外,黑云倾压着,好似要下一场雨。 他很喜欢雨夜。 他与郦酥衣的初见,便是在那样一个春情荡漾的雨夜里。 如此思量着,沈兰蘅心情愈发得好。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闯入他的眼帘。 是沈顷留给他的。 其上问,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长,紧攥着字条,冷哼了声。 呵,乌龟。 他懒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懒腰,将腰间系着的兰花玉坠子扯下,欲起身往兰香院中走。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进来。 人高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脸严肃。 “世子爷,您得将这些书看完了才能出去溜达。” 沈兰蘅侧身:? “哪些书?”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这些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 “再过四日是老夫人生辰,这些军书与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罢,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块的男人抬头,认真瞧着他:“世子,读罢。还有这些是要写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属下要为您抽查。” 沈兰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结实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个缩头乌龟沈顷,搞这一出是吧。 读就读,背就背。 单看这些书名,他又不是从没见过。 他在沈顷身上待了十余年,时常醒来时,便要面对着眼前这么多书籍与卷宗。如若着实闲得无聊,他也会随手翻着看看,试图从眼前这字里行间之中窥看到,另一个人白日里所见到的光景。 诗歌,经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时候的他会想,自己白日里,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读书人。 后来,他跟着沈顷上了战场。 黄沙漠漠,军帐里,他看着眼前那一叠叠战报,竟也不禁跟着感到荣耀。 自己白日里,不单单是个文化人。 他还会上阵打仗,舞刀弄枪。 他是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大将军。 可慢慢的,苏墨寅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万人的爱戴与敬仰,都属于白日里的他。 都属于白日里,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男人手指青白,攥紧了书页一角。 好,沈顷,你出题难为我。 今日我便要让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天纵奇才。 提笔,蘸墨,落名。 他大手写下一个“沈”字,想了想,又将其涂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题目…… 这一场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风鼓动,夜潮汹涌不止。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颗颗细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扑打而来。 嘭、嘭、嘭……黑夜里,独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黑暗。 冰冷的夜风再度袭来。 听着雨珠敲打之声,魏恪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区区兵书。 沈顷既能读得,那他苏墨寅便也能读得。 他沉下心,静住气,屏息凝神,望于书卷之上。 魏恪在一侧打岔道:“您在书页下还给自个儿留了张考卷,说是今夜要写完的。” 闻言,苏墨寅翻了翻,果真在书页底下翻出一张考卷来。 他深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提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于卷面上淋出颗颗豆点。 至于那些题目…… 就连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尤其是那些极为机密的军情军报,他都只是看个热闹。 诗文,不会背。 军书,看不懂。 考题,不会做。 偏偏沈顷还找了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这些书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装出沈顷的模样,让魏恪离开。 可对方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地守在那里,非要让他将面前那张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溃了。 沈顷,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让老子睡觉,成么? 恰在此时,长襄夫人端了碗热汤走过来。 他满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学的世子爷,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爷,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国公府最忠心的仆从,既答应主子要监督他夜间学习,那便不能懈怠。 苏墨寅半眯着眼,从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被再度叫醒,苏墨寅用手撑了撑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迹—— 虽说,他跟着沈顷这么多年,确实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对于这些兵书卷宗,他向来走马观花,无聊时才翻翻看。 她也听闻了老二今日被圣上召见的事,关怀地问他,今日圣上可是要你年后出征?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入了夜还要拼了命的处理那些军政之事,喏,这是我让芸婶儿给你炖的汤,快趁热喝了。 待长襄夫人与侍女走后。 待身旁的魏恪如厕时。 长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汤药喝完,而后,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读了会儿书。 苏墨寅咬着牙,自书本下抽出沈顷先前留给他的字条。 他握着笔,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毕。你的事,白天不会自己做完么?】 …… 沈兰蘅哈欠连天地熬过了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连天地醒来。 果不其然,仍是在书房里。 果不其然,身侧还守着魏恪。 面前仍是那一堆书,与昨日不同的,这一回一睁眼,他明显见着其中一本书卷里,正夹着一张大纸。 他抽出来,正是昨夜自己做的那张考卷。 沈顷换了另一种颜色的墨迹,将他那张试卷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丝不苟地批阅了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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