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蘅攥着沈顷留下的那两张废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沈顷啊沈顷,这新婚妻子,你是真舍得丢在家里啊。
第46章 046 那西疆黄沙漠漠,环境恶劣无比。他一睁眼闭眼,便是那军帐军营,以及军中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们。 沈兰蘅难以想象。 沈顷怎么能忍受,与新婚妻子阔别的、这些漫长的时光。 莫说是两三年了。 便是让他单独一人、去西疆待上两三个月,他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那两张“废纸”丢至一边儿,心想,沈顷兴许是个和尚。 幸好有长襄夫人那个妇人拦着,否则,他还真保不准儿沈顷会头脑一热,跑上万恩山剃度出家、六根清净了。 沈兰蘅忍不住勾唇,心中嘲笑。 沈顷没吃过好的,他自然舍得别离这人间珍馐。 可自己却是万般舍不得的。 趁着男人还未反应过来,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开。 掀帘出帐,外间风雪扑簌,冬季的黄昏来得很早,银白的雪光映照着逐渐变暗的天色,一寸寸令人感到身心发寒。 她唤了素桃,备好饭菜与今日黄昏前便要服用的药。 待冷静下来,郦酥衣端了药碗,重新往那军帐内走去。 乍一掀帘,她被眼前之景吓到。 男人披散着头发,正坐在素帘微垂的榻上。他一身雪衣,手里却紧攥着碎成两截的茶盏。茶盏瓷片锐利,将他的手划伤。而榻上之人却浑然不觉,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之中,竟还有几分呆滞。 血液四溅,手腕上、雪衣上、被褥上。 鲜红被雪白衬着,愈发显眼吓人。 郦酥衣骇了一骇:“沈顷——” 对方愣愣地转过头。 他虽侧首,可那双手仍未松开锋利的瓷器。他神思恍惚,任凭瓷片刺入自己的骨肉,流了一床鲜血淋漓。 他是一个将军,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一双手伤成这样,日后又如何能执剑呢?她赶忙走上前,将“沈顷”的右手掰开。 他将瓷片攥得很紧,手指绷直着,郦酥衣用了很大的力气。 “沈顷。” “……” “沈顷,你怎么了?” 沈兰蘅愣了半晌,低下头,一双满是忧虑的杏眸便这般映入眼帘。 她满目关怀,紧张地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 只这么一瞬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月影摇晃,小姑娘察看着他的伤势,神色紧张。 郦酥衣自然不知,就在她离帐未有多久时,沈兰蘅眼前出现了怎样的幻觉。 适才沈兰蘅眼前都是水,是昭刑间水牢里的水。 是沈家,那森森寒夜里,水缸下那冰凉刺骨的水。 “沈顷?……沈顷?” 郦酥衣又唤了好几声。 终于,她察觉出不对,端着药碗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不是沈顷。” 他是沈兰蘅! 被她戳穿,男人也不辩驳。他懒懒地撩了撩眼皮,右手手指微蜷。 受伤的是他,可那也是沈顷的身子、沈顷的手指,郦酥衣忍着责骂他的冲动,欲转身去唤军医。 沈兰蘅叫住她:“郦酥衣。” “一点小伤,不必去唤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去替他包扎。 郦酥衣自是不愿与他亲近的。 莫说是亲近了,她视对方如瘟神,都不愿与他有半点的接触。 看着她凝滞的身子,沈兰蘅声音里明显有了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 “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 男人尽量平稳着语气:“帐中有药和纱布,此刻去唤军医,又要许久。” 况且西疆将士众多,营中甚缺军医,如今特地去唤,也是麻烦。 郦酥衣只好循着沈兰蘅的话,取来药瓶与纱布。 “疼。” 男人龇了龇牙,“你弄疼我了。” 真是娇气。 她用纱布在对方虎口处缠绕上一圈儿,没声好气地道: “既然这般娇气,那就少惹事端。惹出事端就要挨罚挨打,昨日将你关在水牢,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郦酥衣手上力度并不改,“我不知你先前可否有人教化,也不知你可否上过学堂、请过先生。沈兰蘅,但你如今已及弱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可否莫再像以前那样闹小孩子脾气,行为做事,都该考虑后果。” 坐在榻上的男人皱了皱眉,“你轻些。” 她才不轻哩。 面前之人又不是沈顷,郦酥衣一点儿都不心疼。重一些好,让那人知道疼了,也能好好地长个记性。 郦酥衣冷笑了声,愈发用力。 疼,疼死才好! 她心中没有一丁点儿怜惜。 得了她这样一顿“蹉跎”,沈兰蘅竟然也不恼。他耳朵里认真听着郦酥衣的话,却又将脸别扭地别到另一处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她一定是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是想。 于是乎——郦酥衣越往下骂,越是发觉,沈兰蘅的脸上,竟带了一抹诡异的笑。 男人扬眉,目光渐渐温和,一双眼含笑望向她。 郦酥衣:? 这人有病? 自己越骂他,他笑得还越开心。 骂到最后,沈兰蘅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抱。男人手臂极长,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揽入怀中。 “你做什么?”郦酥衣道,“松开手。” 沈兰蘅已经习惯了她的没好脸色。 “不松。” 男人倾了倾身,眼底有喜悦的光,“郦酥衣,你紧张我,你在在乎我。” 因为紧张他、在乎他,所以才愿意与他说这些。 沈兰蘅眼中笑意愈甚。 “早知这样便能让你紧张我……” 他将怀中少女抱紧,认真道。 “莫说是一夜的水刑,就算是十道、百道,哪怕是上千道……只要你能紧张我,能在乎我,那便是值得。” 郦酥衣无语,愈发觉得此人朽木难雕。 就在对方俯身欲再亲吻她时,少女伸手,冷淡将其身形推开。 她道:“你怎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外间夕阳浴血,映照得天色昏昏,帐内周遭愈发黯淡。 军帐里,正摆在床头的暖盆子炭火未歇,冷风穿过,刮起一阵“滋啦啦”的声响。 郦酥衣也静下心、沉住气。 她尽量平和地同身前之人分析其中利弊,企图教会他一些道理。 “沈兰蘅,你为何要杀郭孝业。” “因为他肖想你。” “那你可知晓他是什么身份?” “一条不忠心的狗罢了,我管他是什么身份。” 郦酥衣顿了顿,耐心:“你可曾看见郭氏腰间的令牌?镶着金黄边,其上还有龙纹图腾?沈兰蘅,那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免死金牌,郭孝业身上戴着那块令牌,便是皇帝多给了他一条命。” 身前之人懒懒地抬了抬眼睫,问:“所以?” “所以你那日不应该杀他,你杀了他,便是驳了天子龙颜,便是违抗皇命!” 沈兰蘅:“可他生了不该生的念头,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你可以将他解押回京,上书于朝廷,”郦酥衣接着道,“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沈兰蘅,我并未说过犯了错不该受罚,只是如何罚、何人来罚,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天子圣明,亦会为我主持这个公道。” “不光是沈府、西疆、京都,或是整个大凛。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具身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便更要感激皇恩,遵从皇命。位高权重,树大招风,你可知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整个沈家?” 她企图循循善诱。 可不等她说完,身前之人忽尔一拧眉,打断她: “可他在盯着你。” 沈兰蘅右手紧握成拳,愤恨的咬牙,言语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少年气。 “郭孝业那个龌龊的小人,他居然敢肖想于你。他怎么敢!郦酥衣,我甚至还后悔,只恨那日没有挖了他的眼睛!”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之上,甚至还隐隐爆出些青筋。 郦酥衣一噎:“沈兰蘅!” 她面色些许难看。 “你可知我在与你说什么?” 她在与他谈规矩,谈律法,谈行事之前切莫冲动。 到头来却换得一句,只恨没有剜掉郭孝业的眼睛? 她被气得有些发晕。 “罢了,牛头不对马嘴。” 稍稍顺了些气,郦酥衣看着他,语气近乎于恳求:“我只希望你下次切莫再这般冲动,行为做事之前,先考虑考虑后果。凡事三思而行,莫要冲动,更莫要牵连沈顷——” 她的声息如风,穿过渐浓稠的黑夜,丝丝缕缕拂至沈兰蘅的耳畔。听到最后一声时,正端坐在身前的男人忽然一怔,紧接着,他眸色沉了沉。 这回他听清楚了。 她说的是—— 不要牵连沈顷。 郦酥衣一时沉默。 她无言,对方似乎也不愿再同她讲话,一时之间,偌大的内卧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就在郦酥衣思量着他何时才会离去时,忽然,那铁衣金甲之人侧首,再度朝她凝望了过来。 夜色森森,男人一双乌眸间似乎有情绪闪动。沈兰蘅声音很低,问道:“整整三年。郦酥衣,你会不会想我?” 明明是沈兰蘅开的口。 可看着这样一张脸,郦酥衣脑海中所想的,浑然却是另一个人。 眼前之人好似变成了沈顷,他目光温和缱绻,低下头轻声问她: “酥衣,此去整整三年,你会不会想我?” 会,她会。 莫说三年了。 即便是一年,半年,甚至是两三个月,她心中仍有思念与不舍。 没了沈顷,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京中、在沈府中的处境。 月色清莹一片,落在少女面颊之上。 她仰脸,凝望向身前那人。 兴许是近来事多,白日里好一番折腾,沈兰蘅一贯张扬恣意的眉眼间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郦酥衣紧攥着袖中的纸张,心中有了动摇。 她犹豫再三。 夜雾弥漫,涌入窗牖。 于沈兰蘅讶异的目光里,少女衣裙迤逦,自座上站起身。 这么宝贵的东西,若是不随身带着,她定然是不放心。 于郦酥衣未发觉的地方。 沈兰蘅目光闪了一闪,趁着她尚未注意,将妆台上那一根红豆金簪替她收入袖中。 收拾好这一切,郦酥衣将行囊揣入怀,于身侧之人一道出了门。 院子里,正停了一匹红鬃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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