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唰”地一红。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见她情怯,沈兰蘅只低低笑了一声,纵马慢了下来,带着她,在玄灵山的小道上慢慢地走。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郦酥衣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兰蘅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兰蘅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郦酥衣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兰蘅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郦酥衣,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兰蘅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郦酥衣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兰蘅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兰蘅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郦酥衣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兰蘅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兰蘅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郦酥衣,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郦酥衣掀起眼帘,用余光睨着眼角处那一点金光。 她记得很清楚,昨夜与沈兰蘅自沈家一路追过来时,自己并未戴上这一支金簪。 她原以为,这一支簪子,是今早沈顷为自己戴上去的。 瞧见男人眼底乍起的情绪,郦酥衣立马明白这簪子从何而来。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其自发髻上取下,同他道: “郎君不喜欢,那妾身便不戴了。” 沈顷:“你……” “郎君不喜欢,妾身也不喜欢。这本就是根金簪,还镶嵌了这般惹眼的红宝石,当真是俗气死了!” 少女拔了簪子,皱着眉,一脸嫌恶。 “不过看这金簪,像是能值几分钱。待入了城,妾身便将它当了换些吃食。郎君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果真止住了男人心中的酸意。 闻言,沈顷弯了弯眸,含笑道:“好。” 听到这话,郦酥衣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兰蘅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兰蘅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郦酥衣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兰蘅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兰蘅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郦酥衣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兰蘅拦住她:“你要做甚?” 郦酥衣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兰蘅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兰蘅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郦酥衣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郦酥衣,你是想亲吻柳玄霜,还是亲吻我?” 这一声话音方落。 身前迎面飘来一尾带着馨香的风,那香气盈盈,直拂面而上。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已如雀鸟一般飞扑入怀,趁着他微怔,郦酥衣已扬起一张小脸,于他脸上飞快轻啄了一下。 她本来想亲他的唇。 靠近的那一瞬,少女心中无端心慌,竟一时失措,吻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光洁白净,没有一丁点儿胡茬。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献吻。 蜻蜓点水,飞快得不容人再回味。 晨光翕动,郦酥衣通红着一张脸,不敢去看沈顷此时是什么反应,更不敢再吻第二下。 她心跳声怦怦,小声回答方才沈顷的话: “忘了……忘了吻你。”
第48章 048 因是情怯,郦酥衣的声音很轻。 仿若蚊鸣。 马车里响起这极细微的一道女声,又如此清晰地落在沈顷耳朵里。 先前少女贴上来的那一瞬,他的身形与思绪便全都顿住。 顷刻之间,男人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凤眸微睁。 她的唇温热,瞄准的是他的双唇,却又笨拙地撞向他冷白的下颌。 即便如此。 沈顷的身形,因为这一场失败的献吻,依旧僵硬得过分。 心弦紧绷,蜻蜓翩跹而上,细长的尾于一贯平稳的池面上点了一点。 晨风抚过,清平如许的水面,忽尔生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波纹层层,涟漪迭迭。 春水皱,拂不平,心中波涛不平。 男人挺直的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弦。 一时间,偌大的马车内陷入一场无声的静默。郦酥衣听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声,以及车帘外那些行军之声,攥着行囊的素指又紧了一紧。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兰蘅。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郦酥衣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郦酥衣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兰蘅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兰蘅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郦酥衣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郦酥衣知晓,如今的沈兰蘅,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兰蘅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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