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奴的伤应当是严重了, 花儿听到他强忍着不哼出声来, 便劝他走:“你的人既然出入这里如平地,证明这里已经毫不重要, 你为何偏要留下?” “你为何偏要留下?” “我有要事要办。”花儿答。 “我也是。” “他身上的东西你让我带走。”花儿对飞奴说道:“如果你也是为了那东西的话, 你让我带走。” “咱们各凭本事。” “也好。” 花儿拿出创药从小洞口递给飞奴, 这药是谷家的压箱底,他们行军打仗,若受了伤这个药最管用。花儿临行前谷为先给她带了一瓶,此刻她给了飞奴。 外面小太监走了,只剩风声。花儿暗暗观察半晌,见再无动静,便拿出一根银针来,从门的缝隙伸出去,三下两下开了门。轻轻推开,一闪而过消失在檐廊下。 在这个院子的后面,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花儿始终没有亲自去看过。相传婴孩的骨头在那熔炉里被炖成了高汤,入了王侯将相的口。她一路摸过去,许是风太大,把守的侍卫和小太监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摸了很久,终于走到那个后院之中。 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熔炉,炉子下噼里啪啦烧着火,而炉内的东西在冒着汩汩热气。花儿爬上高梯,头探下去,闻到一股肉香。 她想起当初衔蝉小三弟丢的时候,他们找遍了燕琢城,有人说小三弟辗转几次被带到京城,最终被扔进了一个炼人炉里;有人说京城有许多这样的炼人炉,大小不一,达官贵人们指望婴孩的骨头助他们回春。 “花儿,你终于也找到这里了。”衔蝉的声音在花儿身后响起,花儿回头看着她:“你当初就因为这个决定留下的,是吗?” 衔蝉点头,她爬上另一个高梯,因着瘦弱,在大风之中站不稳,花儿伸手握住她手臂。衔蝉对她笑笑,道:“我知晓小三弟回不来了,他或许真的就在这个熔炉之中,不在这里,也在别的熔炉中。我不甘心,不想走,我要亲手砸碎这个熔炉,我要亲眼看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死去。” 衔蝉伸手指着面前的骨汤:“我冒着性命之忧,一次朝这里投毒。墨师傅给我的毒,就藏在墨块里,那毒要随着墨块化了,才能提出一点点来。别人杀人一朝一夕,而我,只能让它成为一场慢性刺杀。好在那个狗皇帝从不怀疑,当他第一次中毒发作后,躺在我的床上说胡话,他还以为自己饱睡了一场。” “他死期到了。”花儿眼睛湿了:“衔蝉,我们的好日子快要来了。” 衔蝉点头,又摇头:“他不似常人一样好对付,他十分多疑,又狠戾,在他眼中,杀人就如捏死蚂蚁。他绝不会轻易上我们的当,每次当我们以为能杀了他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反击。这一次,我们也不可大意。” “会的。” 风愈发地大,那火快要被吹灭了,二人下了高梯携手向回走。衔蝉对花儿说:“我见到照夜哥哥了,他来与我告别,但没说他要去哪里。我想他是不想我担忧。” “我不会哄骗你衔蝉,但照夜要做的事,属实非常危险。” “无碍。”衔蝉拿出一幅图给花儿:“我想你需要,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在这里找到什么东西。不在那个恶人身上,就在这院中。这张图,是我偷偷画的。里头每一间屋子住的什么人,里头是什么陈设,都清清楚楚。你不要走冤枉路。” 花儿接过那卷轴,抱住了衔蝉。她还记得她们在一起的上一个除夕,尽管那时燕琢城已身处危险之中,但那个除夕,她们仍旧有欢声笑语。这几年她们相距几千里,每每这样的光景,都在心里念着对方,都盼望着能早日团圆。不管怎样,今年她们在一个院子之中了。 二人心中都有些凄然,但又奉劝自己:好光景一定会来的。 “飞奴受伤了。”衔蝉对花儿说:“伤得不轻,我很是担忧他。待会儿我会让秋棠给关着的人送些吃的,你尽管放心吃。但别人给你们的东西你们要慎重。” “衔蝉,你如今变了。”她处变不惊,心思缜密,看人很透。 “若没有长进,就别指望能在乱世翻身。花儿,你也变了。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你,你如今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了。” “那时你怎样说?你从文,我从武,要为燕琢城的百姓大战一场。” “你还记得?”衔蝉问她。 “永远不忘。” 衔蝉与花儿分别后,指尖一直微微抖着。她这一生多半平平无奇,偶有豪言壮语,自己想起都会觉得羞赧。她整日与娄擎这样的人过招,生怕自己沾染了娄擎的那些坏脾性,日复一日自省,不求做个圣人,只求对得起良心。 秋棠见她这般,知晓她心中定然起了波澜,便走出去,掩上门,留她一人独坐。 衔蝉想起她来这里前,墨师傅叮嘱她:“切勿与那人交心,那人没有心,你但凡与他交心,他就会将你丢进熔炉里,骨头渣都不剩了。” 今日娄擎赏赐,衔蝉看出了他的杀机,但他不赏她,似乎是有意留她一命,这令衔蝉困惑。她想:娄擎一定会杀她的,只是还没想好如何杀她。她的死法定会比别人凄惨。只是她不会给娄擎机会。 衔蝉静待在那里,果然,小太监来了,娄擎传她进宫。 “今日除夕,皇宫里有宫宴,皇后和娘娘们都在,皇上传我去是为何呢?”衔蝉问小太监。 “姑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皇上怎会与奴才说那许多呢?只说今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请姑娘去宫里一乐。” “秋棠…” “皇上吩咐了,宫里奴才多,姑娘不必带人了。” 秋棠与衔蝉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一场,她明白衔蝉担忧什么。衔蝉怕院子里的人吃了皇上赏赐的酒菜,待她回来这里变成满院尸首了。秋棠对衔蝉点头,要她放心去。 衔蝉上了那一顶小轿,宫里人的轿子果然抬得好,这样的大风都不见轿子有晃动,四平八稳地往皇宫方向去。衔蝉打起轿帘,看着经过的小街巷,因着这古怪的妖风,街巷上空无一人,只偶有孩子的几声嚎哭声。 衔蝉进了宫,径直被抬进了娄擎的寝殿里,这是她第一回 来到他的寝殿,尽管生了几个火盆,却仍旧阴冷。娄擎正斜倚在龙床上,小太监站在他面前为他报功宴的菜名。见衔蝉来了,就示意她坐过去,而他枕在了她的腿上。 “太后不食辛辣生冷,皇后不食酸。” 娄擎竟然记得太后和皇后的喜好,衔蝉对此并不意外,他这人向来如此,只记有用的事。最终娄擎为太后和皇后换了几道菜,衔蝉意识到,或许娄擎对太后和皇后也动了杀机。 太后派人来请他去试新衣,他推脱身体不适,说晚些再去,而后将人都赶出去,命小太监关上殿门,与衔蝉一人在屋内。 娄擎翻起衔蝉的手来看,她的手是握笔的手,关节处有薄薄的茧。娄擎设想这双手杀人的场面,想来定会很刺激。他淡淡地说道:“今日宫宴你去伺候。”而后推给衔蝉一个小纸包。 那是一包毒药。 衔蝉知晓为何娄擎要她进宫了,衔蝉在这皇宫里没有根基,这几年一直被关在三巷里,这宫里任何人都有机会与太后勾结,只有她没有机会。 衔蝉不愿,娄擎则提醒她:“想想那一院子的人。你不是愿意救人么?今晚宫宴上,把毒药放进太后的酒里,三巷的人就都能活。不然,你回去就给他们收尸。” “你的故友也跑不掉。” 衔蝉就知娄擎不会好心留她一命,如今用这种方式把她推上断头台。那太后是什么人?在后宫这许多年,什么把戏没见过?怎就那么容易毒死? 尽管如此,衔蝉还是将那包药粉塞进了衣袖中,娄擎满意点头,骤然放声大笑,捏住衔蝉的脸看她:“娄夫人呀娄夫人,你也有今天!” 娄擎出现了幻觉。 衔蝉一言不发,任由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在他双眼猩红之时才轻声道:“皇上,皇上,你看,那有人投湖!” 娄擎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推开衔蝉,大声喊着:“娘亲!娘亲!你等等!儿子这就来救你!”喊完一头栽倒在那。 衔蝉守在他旁边,听到他的梦中呓语,一会儿要杀了所有人、一会儿又要逃,再过片刻又痛哭流涕。待他睁了眼,又是那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问衔蝉:“朕睡着时可说了什么话?” 衔蝉如实相告,娄擎又问:可有人进来? “不曾。” “你可曾离开?” “不曾。” 娄擎颓然躺回去,定定看着衔蝉,他不曾信任过任何人,但衔蝉说的话,他信了。他喃喃道:“衔蝉、衔蝉,你就陪在朕身边吧,朕一个人好生孤独啊!” 衔蝉无意哄骗他,只是扯扯嘴角,并未回应他。 殿内的火盆噼里啪啦响,外头突然吵嚷起来,衔蝉依稀听到“算命”、“和尚”,娄擎闻言骤然狂笑起来。他笑得眼泪要流出来,口中念道:“我不杀你,也有人要杀你。母后,这次儿臣可就不能救你了!” 笑过后转身看着衔蝉,语气和缓起来,喃喃说道:“你命真好,你命真好,怎么总有人来救你呢?你是被老天爷庇佑着吗?” 衔蝉偏着头看他,他双眼猩红,像一头嗜血的野兽,要将人吞了似的。 “问你呢!”娄擎捏着衔蝉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喃喃道:“我真想杀了你啊…可我为何下不了手呢?你又不是娄夫人。”娄擎放开她,一边叨念一边困惑,扭头又躺回去。 这是衔蝉第一回 真正身处于皇宫,她知那皇宫的一切奢靡,也曾想象它内里的风光。可此刻她看不到任何的辉煌,那掐着金丝的帷幔透着一股霉气,不知是因着那飓风还是原本就如此,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阴森森的。娄擎身上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的内里和他的躯壳,都在日复一日的烂掉。就算他们不杀他,他自己也是会死的。 衔蝉坐在那深宫里,看着外头天愈发暗了起来,娄擎命小太监去打探那和尚在太后那里做什么,小太监许久后来回话,说尽管太后宫里的人守口如瓶,但太后的哭声被风吹了出来。 娄擎闻言起身向外走,衔蝉察觉到有她看不到的影子在跟着他们,可当她回头,却又空空如也。她知晓娄擎身边有许多高手,只是她几乎从未见过,这一次,她察觉到那些人将随着娄擎撤退。 他说了一句:“皇宫,不要了。” 衔蝉不懂这句是何意,转念一想明白了,娄擎要假借别人的手杀掉他的母后,而他,再杀个回马枪回来。这样他不必担不孝不义的骂名,又能嫁祸到别人身上。 娄擎的心思太多变了,前一瞬还要衔蝉毒死太后,此刻,已带着衔蝉走出了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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