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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时间:2024-04-04 12:10:03  状态:完结  作者:姑娘别哭

  一切都照着白栖岭说的走,分毫不差。

  娄擎死后衔蝉时常做噩梦, 说来也怪,他活着的时候,她几乎不做梦,他死了, 她反倒怕了。在梦里,娄擎掐着她的脖子叫她娄夫人;笑容尖刻阴冷, 骂她没有良心;最后又哭着说:朕可以杀尽天下人, 独独没有对你起杀心。衔蝉,朕真心喜欢你, 不是作为娄夫人的喜欢。

  每当衔蝉梦到这个, 都会惊醒,而后抱着小盂儿吐上很久。

  她以为三巷于她不过是白栖岭所说的长河一瞬, 结束了就奔赴下一场, 可这一瞬它怎就过不去了呢?

  水烧开了, 冒起了热气,衔蝉回了神,为照夜兑水。她这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媳妇,在伺候辛劳一天后归家的丈夫。这样一想,脸又红了。端着大木盆去屋里,盆里的水晃来荡去,晶莹水珠落在她的丝裙上,一下滚落到地上。

  照夜忙上前接过,对她说:“你别管我,我在山上惯了。”

  衔蝉嗔怪地看他一眼,轻声细语道:“这里是山上吗?你在山上有女人吗?女人不嫌你吗?”

  照夜忙举起手:“我对天起誓,我…”

  衔蝉拧他腰:“谁要听你起誓?你快洗洗罢!”言罢噗嗤笑了,走进里屋为照夜翻找衣裳。这些年的衔蝉也是怪,每年春夏秋冬都要制一身男裳,都是依照她脑子中照夜的模样制的。墨师傅总笑她,说这人远在天边,多久能见还不知道,万一见了身形变了,这些都用不上。衔蝉也不管那些,总之要备着。

  崭新的衣裳,都不是太好的衣料。衔蝉仍旧不懂骄奢,尽管她为白栖岭做生意,起手都是大手笔,头脑灵清果断,是有了名号的“儒商”,可她还是质朴,质朴又干净。

  给照夜备的衣裳也是如此,折得整整齐齐,无论去哪都带着。她挑了一身靛青色衣袍,月白腰带,捧着衣裳走出去。照夜正在清洗,掬起水到脸上,用力搓,好像那脸与他有仇一样,瞬间就搓红了。衔蝉递他一块巾帕,他接过,顺着衣摆送进去,擦洗身子。

  “脱了罢。”衔蝉见他费劲,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那滋味定然不好受。

  照夜倒扭捏起来,衔蝉上前动手解他衣扣,他下意识向后躲,被她扯回来,命令他:“别动!”

  她的神态像甫进门的娘子训斥尚需调教的相公,嫣红的面色直看得照夜心中一颤,任由他脱掉衣裳。身上也有伤疤,或长或短,或蜿蜒或挺直。

  衔蝉手抚上去,他胸口收紧,她就抬眼看他:“受伤时候可想起过我?”

  照夜点头。怎么会不想呢?照夜是怕死的。他许诺给衔蝉早晚会去找她,接她回家。若他死了,只有一缕孤魂陪伴她了。照夜心有不甘。

  “我也想你。”衔蝉说:“难熬的日子就想你,想你,日子就不难熬。”她细细的手微微用力,将巾帕拧干,一点点擦拭他的身子。这个泥猴子,她心里说,一心赶路,忘记了自己,变成了一只泥猴子。

  来来回回烧了三次水,照夜仿若蜕了一层皮,清爽了,干净了,换上衔蝉为他备的衣裳,像换了个人,身上的文气又回来一些。

  衣裳快穿好了,衔蝉却扯着那条月白腰带不许他系。照夜经年累月在战场上,听风、辩云、识人,却在这一刻懵懂生怯。他是一点都不敢,甚至轻声祈求衔蝉:“如今我没轻没重的…我…又是青天白日…于你…”照夜想说于你名节不好,衔蝉却没让他说完。

  衔蝉怕什么名节不好?她要什么名节?名节不过是用来束缚人的枷锁罢了!那些人烧杀抢掠都不在乎名节,她中意自己的情郎怕什么毁名节?

  她湿润柔软的唇堵上他的,什么东西轰然塌了,在他们头脑中铺散一地,所有东西就都被抛诸脑后了!在无数个夜晚,狼头山弥散的大雾之中,照夜头脑中关于衔蝉的每一个念头都不清白,明明在不见她的时候想她万遍,意识里云雨翻腾什么都做了!明明!

  此刻却傻了,好似多年前那些避于人后的夜晚都消逝了一般,他颤抖着嘴唇下意识要躲,衔蝉却追上去,舌尖擦过他唇瓣,强势探进他口中。

  这下照夜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们少年时的夜,狼头山的大雾,她在他梦里被他碾过,积年的爱翻涌出来,都涌到他掌心。他发烫的、颤抖的手掌,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

  那拥抱仿若要将人弄折了一般,轮到衔蝉害怕,拍打推搡他肩膀,却为时已晚!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落到枕间,只觉得她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已倾轧下来。

  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发烫的脸颊贴着她的,满是老茧的掌心轻轻握住她脖颈。她下巴微仰,他便张口咬住。嘴唇在她颊边、唇瓣、耳后胡乱地走,最终堵住了她嘴唇。

  衔蝉如一汪春水,涓涓地、缓缓地包住了他。若非那一声忍不住的啜泣惹人失神,他大致会将她拆碎了。好在他没有。他不会,也不懂,握着她的手求她引路。

  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也不知哪一下,衔蝉觉得自己碎了。碎在斑驳的跳动的日光里。那窗外衔泥的鸟雀叫了声,好似在说:春光好!春光好呀!她不敢看照夜的眼睛,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照夜拿开她的手腕按在头侧,对她说:“看着我,衔蝉,看着我。”

  他变回了那个柔情的照夜哥哥,她饮泣一声,他便不敢动;她眉头皱起,在恐惧疾风骤雨,他就和缓下来。

  衔蝉无端想起在三巷的日夜,那些凄惨的嚎哭声,突然就恐惧了。照夜紧紧抱着她,对她说:“衔蝉,别怕,别怕。”

  他们以坚不可摧之姿站在世人面前,别人都以为他们打不垮、摧不毁、死而能复生。只在此刻,只在这个人面前,他们袒露恐惧、茫然,他们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如一缕清风,吹过就吹过了。

  那年照夜追霍琳琅之时,被反困在一个山洞之中,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他斗了恶人又斗猛兽,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接衔蝉回家。他见到了最深的恐惧,在他死里逃生以后,时常在睡梦中察觉到被扼住了喉咙。

  都会好的吧?

  衔蝉问他:“照夜哥,快到头了吧?白二爷说天下分合总要数十载,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到头了?”

  谷为先也是这样说,他说:“从青丝到白发,这一战,大概就是一生了。或许我也会如我父亲一样,一刀被砍掉头颅,死时都闭不上眼。”

  然而,踏上殊途的人,何时能归呢?

  他们都累了,相拥在那里,听着外面鸟叫蝉鸣,回想起短暂光阴中的吉光片羽,心中已然知足了。他们睡了这些年来最好最安稳的一觉,再没有噩梦缠身,血雨腥风也似乎远去,只有一片祥和之气,在他们周身罩着。

  待睁眼之时天已大黑,墨师傅办事回来了,照夜忙下了床去寻他。老人本就是故意躲出去,此刻对照夜的羞赧也视而不见,径直问照夜:“谷大将军可是要你带什么话?”

  照夜点头。

  阿勒楚向西南迁徙,谷为先想借白栖岭那个要塞的商队一用。墨师傅眼睛亮了一瞬,暗暗盛赞谷为先的先见之明,但他还是问:“借来何用?”

  “大将军并未明说。”

  “大将军是想问:白二爷是否还与大将军一条心吧?”墨师傅问,随后笑了:“你且在江南多待些时日,白二爷交代过,若他死了,白家所有的要塞商队都交与谷大将军。是以,那一个,也是谷大将军的。我会派人与谷大将军联系。只有一件事…”

  墨师傅抚着自己的胡子,思量再三后说道:“你的信不该送与老朽,如今白家生意的主,是衔蝉在做。”

  “我老了,头脑不好用了,只能给衔蝉打下手了。”墨师傅做出请的手势:“刚说过的我会派人去办,剩下的,与衔蝉商议吧!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她比我更清楚。你也叫谷大将军放心,就算世事更迭,但白二爷的夫人可是在谷家军的,这一点,没有变,不会变。”

  照夜了然,他要去送信,衔蝉跟在他身后,问他何时回来?他想了想:很快。

  “那你再快些。”

  照夜披星戴月走了,谷家军的人也在城外,但距离衔蝉的庄子尚有一段距离。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花儿在那空城可会遭遇什么不幸,飞奴说的关于霍家人的话到底是入了他的心。

  而花儿仿若感知到了照夜的担忧,叹了口气。她平常不太叹气,这一日不知为何心里很堵。至夜里,空城里的灯忽然都灭了,到处漆黑一片。

  花儿不知这闹的什么,问梨子:“出什么事了?”

  “说是要砍头。”梨子有些害怕,对花儿道:“要待会儿都去巨佛下呢!”

  巨佛?砍头?

  花儿一激灵,想起了懈鹰。扯着梨子向外走,梨子问她:“姑娘,你做什么?”

  “去看砍头!凑热闹!”花儿这样说着,脚底生风,生怕晚了懈鹰就被架上断头台,花儿的念头很可笑:她想到的不是懈鹰死了误了白栖岭的谋略算计,反倒是柳枝怕是要再寻一个心上人了!可柳枝那个性子,看到男儿先贬低人三分,能躲她一箭才算好汉。她的箭又快又准,在她心中就不剩什么好汉了!

  “砍谁的头?听说了吗?”花儿问梨子。

  梨子摇头:“什么都不说,只说要砍头。”

  “这里又没有衙门,凭什么砍头?”花儿回头瞪一眼监视她的侍卫,挑衅他们:“是不是啊?”

  那些侍卫也不敢讲话,他们跟着霍言山很久,知晓面前这女子在霍将军那里不一般,办这趟差倒也小心谨慎。

  梨子扯了扯花儿衣袖,提醒她当心。那些人很是可恶,此时看起来待她有理,万一哪一日主子弃了她,他们第一个冲上来撕咬她。

  花儿一行跑到巨佛前,看到高台架起,上头放着一块大石头,待会儿砍头时候,人朝石头上一按,脖子和脑袋伸到外头,大刀一举一落,鲜血四溅,人没了。

  “之前也砍过头吗?”花儿问。

  梨子摇头。这空城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人悄无声息被抓进来,毫无动静消失,还从未这样明目张胆过。花儿明白了,霍家人从前尚且明白低调行事,而从某一刻起,他们觉得不必低调了,天下尽在手中了。

  从哪一刻起呢?

  花儿又想起那一日夜里看到的那些人,还有那挂着“王”的腰牌,这一切若非要关联起来,那些“王”是各地的藩王,他们已向霍家低头认主了!

  花儿觉得自己的念头多少有些空穴来风,但她行军打仗,谋略算计以外亦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她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或许合理。

  巨佛前已站满了人,从前这些人都散在城里,默默修建这座他日的京城,一身病痛尚且无人问津,生死大事自是更不必说。他们神情恹恹的,对砍头也没有什么兴致,只是听话地站在那,少挨一顿鞭子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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