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擎不敢惹事端,换上一身衣裳又去殿前跪着,其余皇子们早已到了,见他去了,就闪到一边去。唯有娄褆一动不动。 娄擎见不得娄褆的硬骨头。 娄褆自打儿时就显出与别的皇子的不同来,他为人天赋异禀,又敦厚良善,非常讨老皇帝的开心。那老皇帝甚至动过念头,要废后立娄褆的母亲为后,这样娄褆就可做名正言顺的太子。若非那几年谷家军功高震主,老皇帝多有担忧,此事早已成真。 娄褆的夫人亦是娄擎早就相看好的,无奈二人早就暗渡陈仓,娄褆以死相逼,最终老皇帝成全了他。 娄褆母家更是娄擎拔不掉的肉中刺眼中钉,当初燕琢一战,以为能连根拔起,却不曾想那谷家军颇有一些能耐,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去。如今在前方更是不理会朝廷诏书,大有要自立为王之意。 尚有许多事,娄擎已数不清。娄褆自认为人处事低调,娄擎却是处处盯着他。在娄擎看来,娄褆一日活着,娄擎一日不顺,这娄褆早晚要杀。娄擎甚至为他设想了一种死法,他不是清高么,那就肮脏些死!娄擎每想到此处,都有异样的快感,他生平最喜将硬骨头掰弯。 “七弟今日出宫了?”娄擎在娄褆身边跪下,阴阳怪气一句。 “去见了一位密友。” “七弟那位密友,连个官位都没有,别人若想动他简直易如反掌,当心哪一日横尸街头。” “多谢太子提醒。” 娄擎看他一眼,见他死性不改,就冷笑一声。老皇帝的寝宫里毫无动静,如今不知到了哪一步。娄擎是信任母后的,她定能收拾那老不死的。出来办差的小太监与娄擎交换一个眼神,要娄擎放心。 这一跪就是五个时辰,第二日天大亮,里头突然有了动静。跪在殿外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先是剧烈咳嗽声,而后是可怕的沉默,紧接着传来听不出悲喜的哭声:“皇上!皇上!” 娄擎顿觉得势了,一条腿已站了起来,只见那小太监跑出来,喊着泪喊:“皇上天福永寿,醒了!醒了!” 娄擎那条腿又萎了下去,老不死的真是老不死的,都这样了,又吊回了一口气。娄褆终于说了一句话,他问:“父皇醒了,太子不高兴?” 娄擎意识到自己过于外放,头沉下去枕在手上做出喜极而泣的姿态:“父皇万寿无疆!” 无人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老皇帝突然不进食,又突然醒过来。想来往后的史册上,也只能对此寥寥几句,不堪赘述。 娄褆一颗心暂时放下,他起身之时有些腿软,随其余人向外走,却被人喊住:“宣,七皇子。” 所有人都看着娄褆,不知在此等危局之下皇上宣他是为何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寝宫,看到了已多时未见的父亲。无人之时娄褆喜欢称父皇为父亲。 他的父亲流连病塌多年,做下许多糊涂事,其中有两年,甚至要把娄褆发配到南越去,最终如何改主意,又不得而知。 娄褆跪在床上,老皇帝靠在床头,示意娄褆喂他吃饭。娄褆端起一旁的小碗,看到里面飘着的油花,大概知晓这又是用哪一个婴孩的软骨熬制的。娄擎甚至为喝人骨汤研制了一套剔骨法,即不损伤骨头,又能连肉剔下。他用这骨汤孝敬父皇,老皇帝起初不喝,娄擎就道:虽是罪孽深重,但是儿臣之错。只要父皇龙体康健,儿臣愿以三十年阳寿来换。 多孝顺。 娄褆撇掉油花,舀出一口清汤来,送到父皇嘴边。老皇帝喝了,又吐了出来,对他说道:“喝茶。” 娄褆又亲自为他泡茶,而后端着茶杯递到他嘴边。老皇帝见过很多人在他做戏,唯有娄褆,从小就是真的。 然而娄褆并没有帝王之相及帝王之命,他太仁慈了,太过仁慈的人做不了帝王。老皇帝做了此生最难的一个决定,他要娄褆附耳过去,在娄褆耳边讲了几句话。 娄褆的震惊远无法形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父亲,而老皇帝则自嘲地笑出了声,对他摆手:“去吧!拿着你的保命符去吧!” 娄褆红着眼睛叫了声“父亲”,老皇帝却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肯再说了。老皇帝最后吊着一口气,最后用一次自己的帝王之术,他倒还想再多活一些时日,且看这天下乱到什么程度。 娄褆并不意外会在殿外遇到等候多时的娄擎,后者拦住他去路,问他父皇究竟与他说了什么。在此危急时刻,娄擎最怕生变,那老不死的不叫任何人,单独传娄褆,这十分可疑。 娄褆不与他讲话,绕过他,想起父皇的话,又看了眼娄擎,莫名说了一句:“父皇真是待你最好了,比任何人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忙了,少更一点。明天多更
第62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二) 娄擎闻言冷笑:“父皇待你不好吗?”他犹记年幼时候老不死的罚他跪, 要他向七弟学习。老不死的如何说的?若儿子都如娄褆一般,那他就开心了。从那以后娄擎只做一件事:哄父皇开心。父皇喜欢什么样的儿子,他就做什么样的儿子。他忍得好辛苦, 原以为今日以后不必再忍, 那老不死的却又活了。 娄擎不愿受人掣肘,但那老不死的不闭眼一刻, 他都不会放心。他不肯承认,时至今日, 他仍旧怕他的父皇。哪怕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吃不喝之时, 他亦怕他。 他战战兢兢伺候父皇, 又转身把怨气撒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总之, 他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生来就是恶人。 娄褆不愿与他争辩,转身向外走, 娄擎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宫人们见他二人一前一后,知晓或许会有一场争端,均有眼色地回避退下。 “七弟留步。”娄擎唤他七弟,却将手中把玩多日的花簪子向娄褆的手扎去, 娄褆从文不从武,躲闪不及, 手生生被扎出一个血孔来。他皱着眉劝慰娄擎:“太子万万不可, 被人传到父皇耳中,于太子不好。” “传好了。”娄擎出了气, 仿佛看到娄褆的死相, 心情大悦,笑着走开了。 娄褆眉头紧锁, 用衣袖盖住受伤的手离开了。 娄褆有一事不懂, 不, 他有许多事不懂。他生在皇家,从小见识尔虞我诈,那皇位像一副断肠毒药,将别人毒得心智全失。他本无意于皇位,却被推至今天这地步,进退两难。别人笑他没有帝王之才,暗地里非议他主张为女子、奴隶办学,说他将眼界用在了无用的地方。 娄褆不为此困惑,只愿为百姓叫一声屈。他去过几次衔蝉的学堂,就在那条破旧的街上,由一个小铺子改成的学堂。里头有十张书桌,里头坐着若干小女童,脸颊有没擦净的鼻涕印、小手粗糙,仰着头看着先生。只是那眼睛实在是亮。而其余人,挤在过道和窗外,以树枝代笔,在地上划字。娄褆对此十分触动,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白栖岭一直等到第二日正午,听到皇上复生的消息,长舒一口气。他于当日夜里出城,带着懈鹰绕过很多耳目,终于在出京城一百里后甩掉了尾巴。 因此事非同小可,他不得不做一些乔装打扮,以免被人认出。那条流金的盐河成了娄褆和谷家军的指望,他生怕出了纰漏,一路赶路。 他在良清停留了一晚。 他悄悄摸进良清之时已近傍晚,住进了自己浑水摸鱼开的极不起眼的小客栈之中。那家小客栈地处老街当中,左边是新开的面档,右边是一家饭庄。他住进二楼,推开窗,要懈鹰去买些吃食,避免他过多出现被人认出。 懈鹰了解白栖岭,知晓他要见花儿的日子近了,心情大好定会吃些酒,于是为他打了一坛好酒,再要上两盘好菜。然后拎着酒肉回来后却欲言又止。 白栖岭见他如此说道:“有话就说。” 懈鹰迟疑说道:“外头人在说,近来鞑靼的阿勒楚王住在良清行宫中。” 懈鹰没将话说得太明白,白栖岭那么聪明,阿勒楚来了,那么叶华裳自然也来了。他只是将这消息轻描淡写告知白栖岭,其余自然由他自己定夺。 “可还有别的?”白栖岭问。 “说是叶小姐来的第三日,就让丫头去抓安胎药,许是有孕在身了。还有人说叶小姐在阿勒楚王爷面前战战兢兢,依稀是吃了些苦头的。说阿勒楚王爷这个行宫是天子帮忙修建的,也特许他每两月来此住几日。” 之前在京城白栖岭是知晓鞑靼生变,将阿勒楚调至了额远河,只是并未想到这么快就在良清相遇。他放下酒杯,看着懈鹰。 懈鹰忙说道:“这几日清晨,叶小姐都带着丫头去城外散步。若二爷要见,在城外再好不过。” “要见的。”白栖岭想,虽叶华裳已有孕在身,但他当初对她多有承诺,要她成亲后遇到困难来找他,但她从未来过。白栖岭将叶大人照顾得很好,为他安排了一个可信的人照料他,还有人保护他。但叶大人过得并不如意,他不能言语、听力渐失,尽管如此,还在忧国忧民。他时常坐在那里发呆,若有人问他在想什么,他则叹气摇头。 老人有时会追忆往昔,姿势怪异而费力地拿起笔在纸上涂画,倘若细看,是能看出他画了一幅旧日生活图的。 这些白栖岭觉得自己应当当面告诉叶华裳。 第二日早早出门,候在一条小路上。铃铛搀着叶华裳在天擦亮时走了过来。懈鹰早已安顿好,确保叶华裳不被人跟着。 当叶华裳看到路边的白栖岭时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先是见到白二爷的小书童,如今又见到了本应远在京城的白二爷,可见这良清于华裳而言,是福地。” 见白栖岭看她腰身,又说道:“是的,有孕了。” “阿勒楚待你如何?” “若华裳说极好,显然是在哄骗白二爷,但的确不至于太差。只是草原太大,华裳若想全然适应恐怕也要一段时日。”叶华裳不肯说客套话,在她心中,她可与这世上任何人客套,独独不必跟白栖岭客套:“听闻白二爷在照料我父亲,我很感激。” 白栖岭就将叶大人的种种与叶华裳说了,亦包括他时常发呆的事。 叶华裳用心听着,听闻他画画之时,垂首拭泪:“父亲想我了。他如今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我还不在他身边。他定是很孤独。” “我与他下过两次棋,他棋品不太好,总是毁棋。” 叶华裳又以衣袖遮面轻声笑了:“那你就让让他嘛!” “让了他又不高兴。我看那情形是说我看不起他。” 这的确是老人家的作风。叶华裳听到这些,悬着的心缓缓放下。能于这一日见到白栖岭,令她感到开怀。但她属实不敢停留太久,只得与他作别:“白二爷今日要赶路了吧?我听阿勒楚说有人给他送信,说在一座山上发现了一条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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