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能行! 老皇帝拼了老命睁开眼,再拼了老命去谋划,好歹还剩那么三两人深藏不露由他摆弄,好歹还留某人一些把柄给某人,好歹赏了几块保命符。其余的,他心中暗笑,待过几年,你且看他。 此刻的老皇帝气势磅礴坐在凳子上,江山不过他一盘棋,他下完了,输赢未定,顺手掀翻它!外头的哭喊声于他而言是送葬的喜乐,好听好听! 大手一挥,提笔写下;嗓子一开,教世人听着! 这皇位心狠手辣的儿子想要便要!拿去罢! 太子娄擎直至此刻仍怕他的父皇,皇后对他点头,他仍不肯信,直至别人端来一碗羹汤交到他手中,是了,是了,父皇该喝汤了!颤抖着到他父皇面前,又跪下去:“父皇,喝些吧!”老皇帝端起汤碗,睥睨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娄擎一哆嗦,跌坐在一边。 老皇帝哼一声,舀一口汤送至嘴边,其余人也跟着张口,好似要帮他喝下一般!急了!都急了!他玩心大起,假意放下,那平素对他毕恭毕敬的皇后突然一步上前,捏住他下巴,为他灌下那碗汤。直至一滴不剩,她心中顿觉痛快,将碗摔在地上! 外头人闻声,忙跑出去,对那举刀的刽子手道:“那一侧,痛痛杀掉;那一侧,关起来。” 而殿内,老皇帝躺在那,眼里混沌的光一点点灭了,气息一点点没了。娄擎爬上前去,看到父皇死了,有人上前为他更衣,直至此刻,他还是怕他父皇。他踉跄一下,差点将那帷幔扯下来,方借力站稳。 这天下,是他的了!是了!他大笑出声,直至笑出眼泪,举起手道:“杀!杀了他们!” 而一墙之隔的宫外,异常安静。墨师父轻叩衔蝉的窗道:“衔蝉,变天了。” 衔蝉一个机灵坐起,披上衣服走出去,看到墨师傅对她指天,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她问墨师傅:“要走吗?” 墨师傅道:“在你。” 衔蝉站在窗前思索良久,来京城后的种种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不舍那张方桌,不舍那街角的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她想:我来时都不怕,更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走。 于是坚定摇头:“我不走,我不怕。” “你不怕他登基后…” 衔蝉摇头:“我的皮囊是身外物,我的魂灵无人可欺。师傅也与我说过,这一趟势必是生死之途,是我自己执意要来。既来之,则安之。” 墨师傅从来都敬佩衔蝉的胆色,如她所言,她若在这个深夜走掉,明日留一个空荡荡的学堂,那她所明的智便意味着坍塌。 衔蝉抬头看了会儿月亮,那带血的月亮可真圆呐,她说:“小三弟被吃了,我们也快被吃了,儿时觉着自己此生没有勇气做那孤胆的英豪,如今竟也有一些侠气了呢!” 墨师傅则笑道:“你可知三十年前,徽州吴府案?” 衔蝉点头:“知晓,为民请愿,吴公写了一本《徽州元年纪事》,被满门抄斩。” 墨师傅指指自己:“幸存者在此,改名换姓偷此残生。” 衔蝉震惊地睁大眼睛,墨师傅竟是吴公后人!他经历那等事,却还敢再走以文死谏之路! “要争一个道理罢了。”墨师傅道:“我第一眼看你,就想起家妹,被斩首时是你这般年纪。我在人群里看她,有吴家人风骨,尽管害怕,却还是笑着。铡刀落下之时,她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不知为何,我看那天的日头,也带着血。” 衔蝉心痛了。 《徽州元年纪事》后,因着民意怨声载道,朝廷不得不更改了徽州的税制。有人道:以吴家之祭,换民之生。 “墨师傅…”衔蝉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墨师傅却摆摆手:“过去的事了!眼下,我们的册子还是继续写。待它见光那一日,且看这天地是何模样!” 衔蝉含泪点头:“好,好。” 她真的不知那一轮圆月她能看到几时,可那圆月能照人心、照天地、照众生,妖魔鬼怪在圆月之下都现出了形状、善恶是非也照得明白。 而这一晚的娄褆看那月亮,却是灰的。 他看到皇宫里那些通红的宫灯被扯下,一个个白色灯笼挂上去,再罩上黑纱,风一吹,那灯笼和黑纱就摆,映在地上的影子如同鬼魅;他还看到,宫墙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血从脖子那里汩汩流出,跟上一个人的血交汇在一起,填满石板路的缝隙;他耳中充斥着哭声、求饶声,间或一句骂声,那骂声戛然而止,被割了脑袋了。 权利以这样的方式被交移到下一个人手中,有人将目光投向娄褆的寝宫,都在猜测何时会到他。 但没有到娄褆,而是先到娄夫人。 娄擎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来了,带着一身血腥气,人却喜气洋洋,他依稀觉着那滔天的富贵都到了他身上,战战兢兢在太子身边吃的苦受的罪,此刻都值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京城买了一处大宅子,宅子里养满他喜欢的女人。他在娄擎这学到的把戏要都用到那些女人身上,要用她们的哀嚎声来助长他已消失的男子气概。 小太监手中的拂尘一挥,看向娄夫人:“皇上、宣。” 夜晚都未结束,新批的黄袍还未变热,忆起的第一桩事竟是“夺妻之恨”。 娄夫人款款到娄褆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此刻不言不语,又好似千言万语。从前他们曾在夜晚相拥时刻说起:若有一日,大限将至,不必告别。这一生该说的话说尽了、该赏的花赏了,小情写意有了,其余的便是那些惊天动地刀光剑影。然时运无常,赢了便心怀天下,输了也不必嗔恨。尽力即可。 娄褆回握住娄夫人的手。 当日谷家军两难,娄夫人道:不必管我们,去燕琢。今日百姓都顾不了,又何来他日抱负? 他们都深知谷家军走了,他们就会是断了线的风筝,生死由命了。可既然选了,就不后悔。娄夫人不后悔。她只是心疼娄褆,他这样的人,坦坦荡荡良善赤诚的人,终究要在这丑陋的世道里销声匿迹了。 娄夫人也没有哭,只是跟娄褆握着手,握了很久。那得势的小太监不耐烦了,拂尘一甩,尖细着嗓子道:“请~吧~!”眉眼间尽是得势小人模样。 娄夫人笑了笑,对他道:“且等我换身衣服罢!”言罢袅袅婷婷朝里走去,关上了门。 小太监等了很久不见人出来,不耐烦地上前,被娄褆拦住。娄褆大喊一声:“大胆!这好歹是皇子的寝殿,岂由得你这奴才任意进出!” 娄褆从不唤人奴才,这一次,他知晓眼前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他拦住他,用衣袖遮住他微抖的手,心中在念往生咒。他愿娄夫人黄泉路上顺意,倘若真有黄泉路的话。 而娄夫人,换上一身大红喜服,唇上一点嫣红,鬓边一朵小花,笑盈盈踩上凳子。她不惧怕那白绫,不惧怕死后的惨相,也不惧黄泉路无人作伴。怕什么,那么多枉死的冤魂都在今日上路,刚好做个伴罢! 凳子一踢,眼前就是那一年杏花宴上对娄褆惊鸿一瞥,少女竟不知世间有这般干净纯良的男子。父母要她选,一边是他日入主东宫,一边是不得势的七皇子,她眼都不眨:“我要去那方小院,要与娄褆一起品茶。” 娄夫人不后悔,她选了世间最好的男子,陪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这足够了。哪怕她的印记明日就会在世间抹去,她亦没有遗憾。 小太监终于察觉到不对,命人强行踢开了门。娄夫人大红的喜服在夜晚绽放成一朵春花,任那拂尘如何挥舞,都舞不掉她死后的芳华。 小太监颤抖着向外跑,跑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脚,摔倒在地。又下意识回头看着那梁上吊着的人,口中无序地念道:“完了,完了。”小太监也不知哪里完了,只是隐约察觉他的富贵没有了,他京城的宅子没有了,里头的女人也突然空了,都被娄夫人带走了罢! 娄擎已换掉那厚重的黄袍,换上一身崭新的中衣,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好似回到人事不懂之时,若非眉眼间的狠戾阴鸷还在,简直像换一个人。见那小太监自己回来,便学他的语调细着嗓子道:“人呢?” 小太监跪在地上,颤着声道:“七皇子妃她…她…自尽了!” 娄擎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又问一遍:“人呢?” 小太监涕泗横流爬到他脚边,扯着他裤腿道:“奴才这趟差没办好,请皇上赎罪。奴才任…任…罚…”他转过身去,褪下裤子,手抓住桌腿,等着娄擎用他泄愤。他想着这次定会比每一次难过些,但熬过去就好了,毕竟他是主子最喜爱的奴才,最知主子那不能为外人道的喜好。他还在想着什么,娄擎已举起侍卫的大刀,转眼间就将小太监劈成了两半! 血溅到他脸上,他坏笑出声,念道:“都去死罢!都去死罢!” 那小太监眼睛还睁着,荣华富贵已然与他无关,若有黄泉路,这一晚他叫嚷着杀掉的那些人怕是会化成厉鬼,将他的魂灵撕扯殆尽,要他在地狱里不停地轮回! 娄擎疯了,拎着那把大刀朝娄褆的寝宫走,那大刀刮擦在石板路上发出瘆人的声响,又在那条血河里不停地沾染。此时已无人敢拦他了,皇宫是他的,天下是他的,他即便无端无状亦是对的了! 他提着刀走向娄褆的寝宫,你不是要死吗?不是怕我辱你吗?你即便死,我也要你的身体,要你死了也做我的鬼! 我娄擎的鬼! 我堂堂天子的鬼! 无人知晓为何娄擎要在这一夜有这般的执念,娄擎自己亦不知,他甚至不怕天下笑话,因为天下无人敢笑他!他走进娄褆的寝宫,看到院内着起的大火,娄褆坐在大火边,火将他烤得通红。 娄夫人不见了,娄夫人被大火烧干净了,起了一阵风,带来皮肉焚烧的焦糊味,娄夫人随风去了!她生不受辱,死亦不受辱,她就是要变成一身风、变成一撮灰,洋洋洒洒消失在人世间! 娄擎愣在那,不可置信地看着娄褆:“你把她烧了?你把她烧了?你把她烧了?”他问了三遍,他那征服天下的熊熊火焰伴着面前的大火,烧上了天际。 他不肯信娄褆竟将自己心爱的夫人烧了,娄褆竟比他还要狠! 娄褆跪在那,又添了一把火,火苗簇簇爬高,噼里啪啦响着!他多想踏进那火海里,尝尝被焚烧的滋味,那一定很疼很痛快。他多想就此一死了之,远离这世间万恶,让那大火把他烧得灰飞烟灭! 他向前迈了一步,娄擎的大刀已横在他颈前。 “你休想死,你死不了。” 娄擎要娄褆日复一日痛苦地活着,他要在娄褆的痛苦之中一步步筑起自己权威的高楼,尽管他此刻已身在权利之巅,但他仍觉得未到达终点,还有人待他征服,只要他们一日不跪,他就觉得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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