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只是擦肩,并无任何交流,但飞奴朝一旁的小阿宋丢了个馒头,阿宋揣在了怀里。 白栖岭看在眼中,对懈鹰道:“看一看这位故人为何而来?霍家可还有旁人来?” “是。” 这一晚的灯市这样热闹,大家各怀鬼胎,散场时又感余兴未了,一直回到客栈,柳枝和燕好还在看手中的灯笼,吹了灯在屋内玩。 屋内溢彩,屋外落雪,混迹战场的姑娘们竟生出罕见的情致来,燕好甚至说道:“小情小意原是这般醉人。” 本应是簪花的年纪,却要提刀上阵,那花是什么样怕是都忘干净了。最好的时候,是从山上采一朵野花别在鬓边,对着溪水而照。 窗子有轻微响动,花儿示意她们继续说笑,而她蹑手蹑脚到窗边,手中握着她的那柄杀人无数的短刀。而柳枝也一边笑着一边摸出了自己的暗镖。 花儿与她们交换眼神,猛地推开了窗。 外头除了一片白雪覆盖的房子空无一人,而她窗前,挂着一个灯笼,她最喜欢的那一盏。风很大,灯笼被吹得摇来荡去,在雪地上投出一个晃动的春日。 她心中一暖,将灯笼提了进来。手柄上绑着一张纸,她打开来看,是画的,一只燕子叼着灯笼飞过山岭。花儿笑了,先将那纸条烧了,而后提着灯笼在屋里走着。三人都觉得不够,又包裹严实提着灯笼去外头走。 穿过雪天,脚下吱吱呀呀,她们咯咯笑着。 远处白栖岭的马车停着,他推开窗远远看着那三盏灯,听着她们的笑声,心中终于是舒坦了,兀自念一句:“谁说女将军不能提灯笼?” “就是。”外头的懈鹰道:“女将军提灯笼更好看。” 这句话深得白栖岭心,他点点头:“好话,当赏,回头给你娶个媳妇。” 懈鹰脸一红,便不做声。 白栖岭则将头探出去看他:“别以为我看不出,那柳枝来了,你去办差都磨蹭了!” 懈鹰脸更红,顾左右而言他:“二爷怎么不着急安排与花儿单独相见?” “若有机缘最好,暂且不必创造机缘,以免误了她大事。三年我都能等,又差这几日吗?” “未必是几日。” “多久都无碍。” 二人静下来,听到花儿的声音近了,她说:“不知她是否也有一盏灯?” 说的是衔蝉。 衔蝉有灯,她的心灯亮了。被娄擎拖回住处,并没迎来遗忘的暴行。娄擎这一日似乎颇为开怀,命人都从院中回避,他要安静赏雪。 他要衔蝉为他烫酒,而后跪在雪地上为他斟酒,见衔蝉的手有了血色,细细的指尖透着胭脂红一样,很是美妙,索性抓她手细细把玩。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摩挲着摩挲着懒声道:“把这根掰折,会不会有别样的美?” 衔蝉跪在那,眉眼都没抬。 娄擎的手指开始用力,在最后关口却松开了手,冷笑道:“你不配。”将她手放到唇边,缓缓吻着,头脑渐渐昏沉,呢喃着问她:“你可有心上人?嗯?可有?” 娄擎病了。 衔蝉抬眼看向他的小太监,早已不是之前那个,这个她不认得。小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该回宫了,您发热了。” 娄擎的病来势汹汹,每次都被匆匆抬回宫里,生怕在外头遇到什么不测,无人知晓原因。只有衔蝉猜到了,那心狠手辣的身后,有一个更为心狠手辣的人。 娄擎除了怕先皇,还怕他的母后。那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一个隐忍一生终得大业的狠人。 娄擎被抬走了,这座院子清净了。过了许久,有人壮着胆,将自己在灯市买的那盏花灯撑了出来,在莹莹的白雪中缓缓地走。紧接着,另一人也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雪上绽放一朵一朵花,他们的灯各有各的漂亮,装点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而他们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们心中各自回味那早已远去的自由,那扇高门以外的人世间,笑语喧哗声、风声草木声,以及随便什么声响。他们还想到灯市上的人的笑脸,和暗暗向心上人看那一眼。 有人问衔蝉:“你的灯呢?” “我没有灯。” “我送你罢!” “多谢,不必了。” 衔蝉坐在门前看着他们,她觉着这一日他们都隐隐有了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清楚。她看着那些灯笼,想起了照夜。 在灯市上匆匆一瞥之时,她没敢想他;回来路上,没敢想他;伺候娄擎喝酒,没敢想他。现在敢了。明明只是一眼,她好像将他看尽了、看透了。她透过他清白的眼睛看到他慈悲的灵魂,透过他朴素的衣裳看到他受苦的身体。 衔蝉好像他。 秋棠扶她进门睡觉,吹了灯,拉上那厚厚的帷幔,漆黑一片令衔蝉觉得安全。当她闭上眼睛那一刻起,她察觉到自己的少年欲念悄无声息地归来了,像那时无数个想他的夜晚,像在那破败的屋内与他相拥的夜晚。 所有人都在这晚,掌了一盏心灯。 天亮后,戒恶敲响花儿的门,问她愿不愿随他一起进宫? “可。” “那贫僧陪你三人一起打擂。” “你怎知我们要打擂?” “那一日你们进城大方狂言,贫僧听到了。” 花儿意识道,并非是她们接近了他,而是他,选择了她们。 戒恶则道:“天下因缘际会皆有定数,不必过多揣测。若你今日请贫僧喝顿酒,贫僧便为你卜一卦。” “我不卜卦,但酒可以请方丈喝。左右明日才打擂,今日尽然无事,大醉一场也无妨。” “你身上有凛然正气,若随我进宫,可要不得。” “那我便是无赖地痞。” “你看人目光灼灼,令人自惭形秽,也要不得。” “那我便是一个睁眼瞎,眼中空无一物。” “你走路脚底生风,根基稳健,也要不得。” “那我萎靡些便是。” “在宫中要不得,在宫外也要不得。” 花儿不言语,目光炯炯看着戒恶,这个老和尚好毒的眼,一眼就将她看透了。 “方丈的指点,小辈牢记在心。” 戒恶又恢复从前一样的神情:“你还叫我老头儿,你舍了我几碗面,我陪你走一程。” “方丈何意?” “你心知肚明。” 戒恶握着她衣袖,请她将手摊开,她掌心有厚厚的茧,握刀的、射箭的,都留下其痕迹。戒恶点了点,写下一个字,花儿抽回手,没点头亦没否认。 喝酒之时反问戒恶:“你这戒疤看着倒是新。” “涂旧了便是。” 戒恶问她:“你可知为何我今日要喝酒?” “为何?” “只因今日是我生死之交的满月忌日。”戒恶拿起酒壶酒杯,走到外面去,站在天地之间,闭目念白,而后敬酒三杯。 客栈掌柜的钱空在柜台里问花儿:“方丈怎了?” “方丈要请天地饮酒,为自己积福。”花儿随口道。 她不知戒恶的哪位过命之交去了,看他那样大的年岁,许是一生的交情了。待戒恶回到桌前,花儿反倒心甘情愿陪他喝酒了。两人推杯换盏,自说自话,倒也有趣。两坛酒下肚,竟都没醉。戒恶并不惊讶花儿的酒量,反倒赞她是女中豪杰。 花儿则嘻嘻一笑,并不当回事。 恰在此时,钱空来找戒恶,他想求白栖岭一事,想让戒恶做个说客。原是钱空从余杭搞了一批酒,被朝廷扣下了。钱空想寻门路把酒拿回来。 “小事。我去一趟。”戒恶起身要走,见花儿坐那不动,就道:“你不走?” “你知道白府在哪?” “鼻子下头不是长着嘴吗?再说京城谁人不知白二爷住哪?” “那我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 戒恶竟奇奇怪怪笑了声,打头走了,钱空在他们身后跟着,生怕二人冻死在街上。 “那二位姑娘呢?”钱空问。 “玩儿去了!”花儿道。她饮这许多酒,头脑仍旧清楚,一句错话不会说,大不了就闭嘴。 都不需打探,钱空自然知晓白府在哪,一路为他们指路。花儿这才发现,白栖岭也住城北,且距离谷家的宅子很近。那他在谷翦死后,每当途经谷府,一定会痛彻心扉罢! 终于是到了白府外。 钱空扣门道明来意,过一会儿有人来应门。那门开了,应门的老头胡子花白,佝偻着腰身,拄了一根拐杖,清明的眼睛看清来人,看到花儿时不动声色,但她经过时,他的拐棍轻轻敲了她腿一下。 花儿一瞬间难掩心酸,鼻子一堵,柳公怎么这样老了! 柳公提醒:“当心脚下。” 也不知为何,一踏进白府,花儿顿觉酒意上涌,走路都有些不稳了。戒恶回身笑她:“小姑娘,再莫吹嘘自己的酒量了!” “二爷尚有要事处理,诸位且先在前厅喝些茶。天色尚早,待醒了酒,傍晚留在府上用饭吧!”柳公说完看向花儿:“老朽看姑娘醉了,为姑娘安顿旁边的屋子小睡醒酒吧!” “去吧去吧!”戒恶道:“小姑娘站不稳了。” “这样不好!”花儿摆手拒绝,却被钱空推走:“快些去,我们与二爷有要事商议。” 花儿无奈,随柳公走了,她尚存一些理智,担忧来了白府后面会惹麻烦。进门后扯着柳公衣袖问他她来是否不妥?又回到几年前,很听柳公话的小姑娘。 “天子脚下,早晚要碰面,今日的情形倒是最挑不出毛病来。”柳公安慰她。 “可是柳公,您…你怎么…胡子头发全白了…您的腰也弯了…您…”花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倒头睡去。 柳公看她这般哭笑不得。那日懈鹰回来好生感慨,说那花儿再也不是从前的花儿了,看人一眼令人毛骨悚然,跟二爷如出一辙。可今日柳公看她,却还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 柳公出去了,但门未关,片刻后有人闪身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白栖岭走到床前,看到她蜷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索性在她身边和衣躺下看着她。 花儿却嘟囔道:“滚开!”
第78章 春闺梦里人(七) 被凶这一句, 白栖岭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拍拍花儿红着的脸笑她:“脾气真是见长。” “但属实也是正常,没有脾气不能行军打仗, 儒将大多是软柿子。”白栖岭为花儿的暴脾气找补:“可你也得对我好点,毕竟我是你的白二爷。” “白老二。”花儿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跟她讲话,还自称白二爷, 心中不服, 什么白二爷,白老二罢了。 这下白栖岭被气笑了,用力捏她脸一把,下床走了。 戒恶和钱空原以为白栖岭端架子, 至少要熬他们几盏茶的功夫, 哪成想茶刚过半盏他就来了。虽说仍旧面冷寡言, 却还是认真听钱空说了事。钱空的事倒不难,白栖岭开口就能办,他只是突然对钱空感兴趣起来, 是以拿捏他一下, 故作为难:“尽力, 是否能成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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