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好, 不喝好。”客栈掌柜姓钱,因着逢人便哭穷,旁人叫他钱空。钱空看起来是个庸人, 守着这一家客栈, 收住南来北往的商客, 倒也能丰衣足食。此时颇有眼色,为几位姑娘换了热茶, 还命跑堂的给懈鹰单独备饭。 白栖岭和花儿席间并无交流,但藏于桌下的腿倒是会找,故意踩了花儿一脚。花儿见他眉头扬了一下, 不低头也知就是他,当即狠踢了他一脚。 她心中有气, 就算当日很多话来不及说清楚, 就算三年人心易变, 但也不至于这样变,从一个千人怕的冷面人变成一个流连风月的人。她虽心中不信他会至此,但就是生气,看着他那只手,总有剁了它的念头。 桌上推杯换盏,桌下逞凶斗狠。白栖岭是因着太过想她念她,花儿是因着气他。钱空其人从前属实是跑江湖的,为人颇有几分眼色,这一桌人都被他照顾得很好。席间还对白栖岭道:“从前去扬州,见到扬州的女子果然不一般。得知皇上赐了二爷一个,想必也是绝色。” “绝色。”白栖岭随便应付道,见花儿又看了眼他的手,那手便热了起来,不知它犯了什么错,要她这般冲它用力。 “听闻明日河边有灯会,外邦人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来,各府的公子小姐们也都会来看。就连…”钱空压低声音:“就连三巷里头那些绝色,明日都会出来。” “三巷的绝色?”花儿不懂,径直问道:“什么三巷角色?” 钱空忙嘘一声,提醒她:“姑娘你初来京城,大概不知,三巷是京城人都知晓的。那里有皇上的乐园,养着许多…”钱空不知该如何措辞,他虽跑惯了江湖,却也不至于口无遮拦,谁人不知三巷都是倒霉人、可怜人,那些下作的词在他喉间被他咽了回去,憋了半天才憋出句完整话来:“养着许多皇上的有缘人,都是这天下数得上的独一无二的人。” 花儿想起那一日被娄擎痛打的衔蝉来,就猛然一拍桌子,旁人被她吓到,她却说道:“皇上果然有福气!” 白栖岭一直在看她,知晓她心里难受,就岔开话题:“是看灯还是看人?” 钱空顿悟,忙道:“看灯看灯。今儿一早听到外邦人说还有很多新鲜玩意儿,朝廷给他们划了地盘,要他们卖那些东西。总之是好玩。” 戒恶趁机问白栖岭:“白二爷可有门路,助贫僧在这灯市摆个卦摊。” “去就是了。” “那咱们去给方丈帮忙。”柳枝适时道。 “可你三人在,倒显得贫僧是花和尚一般。” “你本来不是花和尚吗?”柳枝反问道。 众人哄堂大笑,戒恶也不恼,手掌心慢慢抚过自己的光头,在戒疤那里尤其用力,半晌后,那戒疤竟是泛起了红光。除却白栖岭外,所有人都被此景惊呆,心道别看这和尚许是真有一些本领。 钱空尤为感兴趣,开始打探戒恶的生平。戒恶呢,倒是诚恳,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了。他原本在中原一带的山上,后山火将庙烧了,他失却了依靠,便出来逃犯谋生了。钱空便感叹:“佛祖也砸人饭碗么?” “一切自有天意。”戒恶道。 “喝酒喝酒,如今聚在一起,也是因着天意将白二爷引到这客栈找戒恶大师。果然是天意。” 这酒是不会停的,众人一杯接一杯,陆续都倒在了桌上。白栖岭酒量甚好,面色微红,出恭回来后又面色如常。见满桌就钱空还在撑着,便为他斟满酒,又与他喝了几个来回,终于将他喝倒。 懈鹰知晓白栖岭为了与心上人独处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此刻逐一拍拍那些人,见他们彻底醉过去了,便对白栖岭点头。 花儿却打了个哈欠,对柳枝、燕好道:“困了,走。” 下楼之时毫不留情,走到门口却被身后一股旋风迅速推进了门里。 二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对视,窗外的雪倒是下得热闹,银线一样落下。 白栖岭不讲话,只顾将她往怀里带;花儿也不讲话,只顾向外挣扎。她好歹是长了许多本事,竟也能跟白栖岭抗衡良久,无奈还是体力弱些,被他扣进了怀里。 心跳那般响,盖过外面的人语声。白栖岭愈发用力,快搂得花儿喘不过气。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她:“来京城不找我?” “我有要事在身。” “有要事在身也不能找我?” “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花儿的耳朵被他的呼吸烫到,偏过头去躲着,慌乱之间耳骨擦到他嘴唇,被他硬贴了上去。 花儿还念着他那只手,发了狠推开他,捞起他的手打得啪啪作响,恶狠狠道:“让你扶!让你扶!” 白栖岭一瞬间明白她为何看她的手生气了,原是因为她看到了他扶着别人走出画舫。他身不由己,但花儿下手也是真狠,就连他自认皮糙肉厚都察觉到疼。但他也老实受着,直到她消了气,将他的手丢到一边。 “问你呢,来京城不找我,是怕麻烦吗?”白栖岭问。 “知道你还问!” 这三年来表面上白栖岭是与谷家军断了联系的,不然娄擎也不会放任白栖岭在京城这样横着走,早将他先杀以后快。 “现在我找上门了,你消气了就过来。”白栖岭扯住她手腕,见她不抵触了,就再次将她拉回怀中,狠狠抱着。谁知这一千多个日夜是如何熬过来的,此刻心上人在怀,就觉得趟过的那些泥泞此刻都不做数了。 “我干净着呢。”白栖岭道。他如今知晓花儿在意了,便要将她把话讲清楚。逢场作戏归逢场作戏,他素来坦坦荡荡,不至于因这事骗她。 “我只问你是否信我?”他问她。 花儿抿唇不语,她自然信他,但也要吓他一吓,吓破他的狗胆,她就觉得好玩。就好像当初他吓她一样,如今报应回来了。 吓他归吓他,还是捧住了他的脸,以奔袭之速亲上了他嘴唇。贴上的一瞬间,二人头脑之中都有骇浪滔天之势,好似天地崩塌,一发不可收拾。 舌尖儿勾缠到一起,呼吸就乱了,又不敢出声,只能任由它在体内横流。越抱越紧,却也只能如此,因为外面钱空醒酒了,喊着:“白二爷!白二爷!继续喝!” 花儿将他推出去,等在外头的人进了门。 柳枝打趣道:“都不掌灯?看得清吗?” “掌灯做什么?黑灯瞎火才摸得透彻。”燕好年纪小,但口无遮拦。虽是女子军,但整日与男人混在一起,懂了一些。 花儿红着脸不言语,待那灯亮了,柳枝将灯举到她面前,看到她通红的脸,就笑道:“这三年多的念想,好歹那人没变心。” “男人是否变心,此刻也看不出。”燕好道:“且得好生看看。” 她二人小声嘀咕,花儿推开窗向下看,白栖岭冒雪走了。走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花儿的窗。京城繁华,但白栖岭的心没有为之倾心过,此刻倒为那扇窗倾心。只因那里面住着的,是他的女将军。 四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看着她的窗发呆。懈鹰为他撑了一把伞,被他推开:“淋淋雪。”是得淋琳,不然那烧灼的火实在灭不了。 “二爷,明日当真要带姑娘们去灯会?”懈鹰问道。 “他都下令了,能不去?” “那要是被花儿看到了…” “剁手剁脚了要!” 白栖岭想起她打他,也觉得新鲜,怎么脾气还随着年岁一起见长了呢! 花儿见他走远,方哆哆嗦嗦关上窗。柳枝见状又笑她:“魂儿都丢了!” 燕好莞尔一笑,后正色道:“三巷的人若也要去,那衔蝉姐姐呢??我们做些完全准备,若能见到衔蝉姐姐,与她讲几句话也好。” “万万不可。”花儿道:“我们要沉住气。谷将军说那皇上打小就是一个多疑之人,若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任何异动,都难逃他的追责,我们万万不可给衔蝉惹麻烦。若当真看到,也不可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那人是那样的难对付,也不知咱们此行究竟能不能成?”柳枝问。 “尽人事听天命。”燕好托腮道:“也不知狼头山下雪了没?起雾了没?这离了狼头山的雾,身子骨怎地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我也是。”柳枝附和道。 外面的雪下得大,是为灯会助兴了,也为白栖岭助兴。 他躺在床上,被那雪扰得无法入梦。不,他说不清是雪扰他清梦还是花儿,总之他闭上眼睛就是她。好一派威风的她!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派头!最后,这些都消散了,他又回到狼头山的大雾之中,他抱她那样紧。 下一日天不亮就有白府的人来传话,说是给戒恶备好了卦摊,他可先行去布置一番。花儿三人也跟去,冒着大雪帮戒恶布置。说是布置,不过就是写个牌匾,花儿兴起,堆了个“和尚雪人”,还找了几颗红珠子串成佛珠挂上。 戒恶则在雪中打坐,不怕冷一样。 灯市是在夜里,天亮以后三人怂恿戒恶继续化缘,戒恶就起身去了,她们在身后跟着,又随戒恶在城内走了一圈。 路过三巷之时,看到巷口站了许多挎大刀的,还不待人上前,大刀就亮出来,将人赶走。 “这果然是三巷。”戒恶道。老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莫名说一句:“造孽啊。” 见花儿低头踢地上的雪,又道:“明日我还化缘,你们若还想跟着,就跟罢!萍水相逢一场,你三人看起来亦非无名之辈。” 花儿听出他话里有话,也不刻意解释,只是问他:“你这卦能不能算出名堂?” “自然。” “你要算进皇宫里去吗?” 戒恶一愣,转瞬笑了:“就说你绝非常人,眼毒。” 柳枝不懂,偷偷问花儿何意?花儿几句为她解惑:天子喜欢鬼神说,宫里养的江湖术士不下十人。戒恶进城就挨家挨户化缘,去白栖岭的画舫为他卜卦,又张罗着在这灯市摆个卦摊。没有哪个真正化缘的和尚要费这些功夫,戒恶是想把阵仗搞大,名声传出去,传到天子耳朵里。 “旁的不说,花儿姐姐如何看出他要将名声传到天子耳中的?” “因为白栖岭离天子最近。” 带兵打仗,敢想敢做,这三年花儿练车了天大的胆量,也练出了惊人的智慧。这一番话直说得另两人频频点头。 到了傍晚,河面亮起了灯。外邦人颇有一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灯被他们搬到河面上。灯市无比热闹,一切新奇应有尽有。就连戒恶那个卦摊都不显诡异。照夜也搞了一个摊位,卖棉披风,就在卦摊的旁边。 他站在风雪之中,不停向入口处张望。花儿看着他,想起他这些年吃的苦,似乎都为今日这浅浅望一眼。 京城的公子小姐们果然来了,三三两两,在人群之中挤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轻而易举吸引了别人,却无人在卦摊上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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