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幕僚接话道:“殿下说得是,那依殿下所见,我们应当如何?”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宋吟辰环视一圈,道,“在座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之臣,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殿下所言甚是。”众幕僚纷纷赞道。 “知弈,你以为呢?”众目睽睽之下,宋吟辰蓦然转向沈知弈,微笑着问询道。 沈知弈单膝跪地,道:“臣追随太子殿下,其中理由也正如太子殿下所言,贤臣择主而事。臣不敢自居贤臣,只望能为太子殿下分忧。臣不求封侯拜相,可也仅有一事求,求太子殿下成全。” 宋吟辰见他终于松口,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他起身上前两步,双手扶起沈知弈,道: “将军放心,本宫绝非背信弃义之人。” 背信弃义么? 沈知弈垂眸错开了他的视线。 是啊,他想,直到现在,他也会为了儿时的一句戏言,挣扎至此。 南疆某镇。 一入秋,南疆的雨难免多起来。缠绵的雨丝终日纠缠着大抵,淅淅沥沥,淋淋漓漓,行人不得不随身带上油纸伞,难保什么时候,上一刻还艳阳高照的天气,便送下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来。 雨滴坠落,打在泥泞的地面。宋吟秋一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踮起脚尖在闹市中穿行。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影子,走路也是歪歪斜斜的,一路下来身侧溅上不少雨水。 又走过一个拐角,身后的影子终于不再作哑巴,开口埋怨道:“磨磨唧唧的,出门前早说了让你不要穿裙子。你走快些行不行?” “你急什么?赶着投胎?”宋吟秋瞥他一眼,反唇相讥道,“是谁硬要穿过大半个镇子去最好的酒楼用午饭?我不也早说了,这天气看着就是要下雨。某人怕不是忘了,出门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如果下雨,就等雨停了再回客栈?” 靳云骁自知理亏,论嘴皮子功夫,他比不过宋吟秋。三年来,二人为数不多分出胜负的争论几乎都是宋吟秋占了上风。当然,他自认为,这也有他不屑于与皇女殿下一般见识的成分在。 “这不是忘东西了吗……”靳云骁颇为烦躁的抓了抓头发,道,“若非如此,我才不想冒雨回客栈。还有,你以为我很想跟你一道出门吗?” 宋吟秋不答,依她对靳云骁散漫为人的了解,想必他这落在客栈的物什十分重要,否则靳云骁断不至如此。 只是她不知此为何物。 那日她随靳云骁一道下山,韩暮分析了当前的局面后,断定大夏将有大变故,而这正是他们多年布局收网的好时机。韩暮即刻让宋吟秋起身离山,不过具体去哪儿倒是没有告诉,沿途都是靳云骁在安排。 ——虽然每次到了新的落脚点,都是她在负责掏钱住客栈,靳云骁貌似只是沿途把各地风味小吃都尝一遍罢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这般无所谓的样子。 相处三年,宋吟秋随靳云骁习得射箭与用刀,而随韩太傅等人求学权势之术。她曾经不善于揣度人心,如今也算懂得一二。 她观前朝旧臣,虽朝中臣皆已垂垂老矣,却仍为着复兴的渺茫希望苟延残喘;而他们的子孙后辈,似乎也因着儒家的伦理道德承袭了父辈的志向。能洗得清与前朝干系的,散布在各地为官,深入大夏政权内部;洗不清罪名的,索性从事农工商,也算得上是对大夏命脉的渗透。 唯有靳云骁不同。 宋吟秋垂眸盯着裙摆上不经意沾上的泥点,余光瞥到靳云骁打了个哈欠。 他分明背负着家仇国恨的枷锁,却更像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第51章 犹疑 宋吟秋方离开北疆的那些日子,对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也就只有从小带着的流莺与流木能够给她不多的慰藉,或者说,她从根本上感到惶恐,她在摆脱豫王世子这个本是强加于她的身份后,摊上了前朝皇女这么个更为扑朔迷离的身份。 豫王世子尚且可以通过性别来判定真假,可前朝皇女呢? 她回想起幼时爹娘对自己恶言相向的态度——可天下女儿,有多少即便是亲生子嗣也过着此般的生活呢? 更何况她的幼年记忆模糊而残缺,她不记得自己的籍贯,甚至,她想,自己原先,是没有名字的。 她从记事起,就是豫王世子宋吟秋。 她跟着韩暮太傅读诗书,明礼乐,知王朝兴衰之事,纵览历史长久数不尽的星河,知道天下不只有大夏、北狄、南蛮……这些不过是大夏为他们取的名字,天外有天,没有人知道陆地到底有多广阔,海外是否有与他们相似的国家。 而她知天文、明地理,却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自己所归。 她知道当今天子暴戾,百姓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她却不知,在太傅等人的扶持之下,自己若是上位,功过又将付与何人说。 她陷入长久的迷惘,而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靳云骁日日指导她的射艺。她被弓弦打了臂,方才如梦初醒。靳云骁却已先她一步上前掰开她的手腕: “伤着了?” 宋吟秋轻蹙了一下眉,还没能完全从方才的思绪中抽身,她愣了一下,有些烦闷地低声应道:“没,你别……” 靳云骁却已先一步松开她的手,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道:“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蠢到用自残的方式来反抗……” 他耸了耸肩,宋吟秋从他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揶揄:“现在看来,倒也没傻到不可救药。” 宋吟秋便瞪了他一眼,又低头解开护臂查看小臂上的伤。方才靳云骁来拨她胳膊时戴着手套而不是扳指,她忽地意识到靳云骁教她射箭这么多天,宁可不戴扳指也要戴着手套,从来没有与她有过真正的肢体接触。 她犹豫了片刻,道:“靳云骁。” 靳云骁低头拨着箭尖上的羽毛,没转头看她:“嗯?你最好是有事。” 宋吟秋如实道:“没箭了。” 靳云骁啧了一声,将手中把玩的箭矢递给她,一面走向靶子一面嘱咐道:“你先别射啊。” 这么多年,宋吟秋便没见他对除了箭与吃以外的事情上心过。 或许还要加一件,与自己吵架除外。 总而言之,能让一向云淡风轻的靳云骁如此看重之物,断不会是什么寻常物件。宋吟秋这些年虽逐渐取得太傅一行人信任,又或者说,他们不得不选择信任她。尽管她对自己的定位不过是一个在台前支持大梁复兴的傀儡,但傀儡的权力终究不可能完全被架空。她总归有需要处理的事务。 她越来越多地参与议政——就像前几日与靳云骁一道下山去往韩太傅的宅子,商讨近来的布局调整。她不知韩暮让靳云骁跟着自己是何意,明着是保护,但她更愿意将此看作是变相的监视。 但靳云骁此人心思复杂,从阅历看,他似乎是没有资格与众位大梁旧臣一道议事的。可每每他主动退出回避,事后却又能知晓方才谈话间的内容。 这是众人对他权力的默许。 他生来就是要站在皇女身后的。 她心中有事,不免便放慢了脚步,也开始不慎踩进些小水坑,自然没注意到身后的靳云骁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直至她踩进下一个水坑,裙摆湿了一片。 宋吟秋提着裙角顿住脚步,听见身后莫名其妙的嘲笑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无论如何,这次倒霉的可不是我,”靳云骁嘲讽地道,“需要赶着会客栈换衣裳的人,也就自然不是我了。” 宋吟秋努力忍住从腰上的暗袋里抽出短箭扎死他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闯入雨中。 好容易回了客栈,雨下得紧,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宋吟秋正欲更衣沐浴,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谁?” “我有东西落你那儿了,”隔着木板,靳云骁的声音不甚清晰,“来的时候有个不大的包袱,里头包了个方盒子。你看看是不是在你那儿?” 宋吟秋解腰带的手一顿,余光瞥到自己桌上的确是有个形状大似相当的包裹,话欲出口,却蓦地拐了个弯: “你自己的行李不放好,现在知道来问我?” 靳云骁大抵是自知理亏,被怼了罕见地没跟她对杠:“你方便的话,我进来了?” 宋吟秋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不方便。” 她说完,觉得自己拒绝得实在太生硬,便补充道:“在更衣。” 岂料靳云骁仍没离开:“那我等着?” 宋吟秋继续冷静地道:“我要沐浴了,靳云骁。”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传来靳云骁妥协的声音:“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一会儿再来便罢了。” 宋吟秋听他脚步声,的确是离开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她复系上腰带,不一会听得外边又有人敲门,她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姑娘,这是热水。” 店里打杂的伙计提着一壶热水,站在门口殷勤地道。 “先给妾身的夫君送去吧,”宋吟秋换上一副温婉大方的做派,“晚些再给我送,不打紧的。” “对了,”伙计正欲转身,却听宋吟秋补充道,她做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儿家情态,“你可千万别对他说起此事啊。” 伙计只当是夫妻之间的体恤,他还感叹着好一对郎才女貌你,当下憨笑着保证道绝对不会告诉对门那郎君的。 送走了伙计。宋吟秋面无表情地从内里插上门闩,有检查了窗户的确锁好,方走回桌前,用手帕捏着,打开了那个包裹。 包裹里的盒子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个普通的木匣子,但却没有上锁。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木匣子,却见里边是一个更小一圈的盒子。 她将盒子用手帕包着捧出,沉甸甸的像是一方石头。盒子虽没有太多的浮饰,外表却是盘着龙纹。宋吟秋在京城待得久了,也知道极尽华贵的东西往往不是权力的中心;与之相反,真正的权力反倒是庄严肃穆的。 正如眼前这一方黑色的盒子。 她见上面落了锁,本没想着再打开,却不料随意一掀,锁竟然本就是开着的。 她也因此得以窥见真相。 那是自大夏建立以来便被禁止提起的传国玉玺。 宋吟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相传大夏的军队占领大梁皇宫之时,花了整整三日将整个皇宫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这枚象征“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而这玉玺的重要性,在大夏这等自古便信仰权力正统的文明中,显然不言而喻。 宋吟秋虽也没见过真正的传国玉玺,但诸多史书典籍上都有提及,她大抵能够想象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和氏美玉,能够从中窥见民族千年来的朝代更迭、权力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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