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外祖母何为这样说。 难道,她不是阿娘的亲骨肉吗? “我知道你拉不下这个面子。你我都不是什么恶人,原都想当那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如今是什么世道,我们一家三口,都要饿死了!你还要那脸面做甚么!” “想当初,正因为我从中主持,你才能取得素珍这样好的媳妇儿。如今素珍去了,你就该听我的话,把那野丫头子卖了吧!你若是拉不下这个脸,我去叫人把她领走!女儿河那,原有我一个熟人——” 一听到这话,草姐儿脑中“嗡”的一声,如同炸了的炮仗一般。当下她并未多想,直着脖子就冲进里屋,憋红了一张脸跺着脚对徐老婆子大声喊叫道:“外祖母,你为什么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徐老婆子万万没想到草姐儿听到了这番话,又会当面顶撞她,顿时一张老脸也臊得通红,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小声嘟囔道:“你——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了像什么话,什么窑子不窑子的……” 说到后面,她似是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陈老五本就是老实怯懦之人,此时见草姐儿当面质疑,更是不言不发。 草姐儿一把扑倒陈老五怀中,拽着他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衫哭道:“阿爹,阿爹,你别把小草卖到窑子里去。” 陈老五心中不忍,只得口中答应着:“我不……不——” “你别哭了!他不是你亲爹!”徐老婆子缓过来劲,在陈老五放话之前,连忙将此话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草姐儿愣住了。 什么叫做,他不是我的亲爹? “你就是一个野种!当年素珍在大雪天捡了你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如今你也该回报我们陈家了!” 徐老婆子一口一个陈家,然而满屋子旁人都姓陈,只有她姓徐,她才是那个外人。 “你骗人!我就是阿娘的女儿!不是捡来的!”小草急了,冲着徐老婆子大喊道。 徐老婆子冷笑一声,“你不信?你不信就去问你爹,你到底是他亲生的,还是素珍捡来的野种!” 小草连忙扭头央求陈老五:“爹,爹,你说句话啊,我到底是阿娘亲生的还是你捡来……” 陈老五憋红了一张脸,不肯说话,眼神躲避着草姐儿。 “陈老五!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着她吗!”徐老婆子呵斥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珠哥儿考虑!他可是你和素珍唯一的亲骨肉啊!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每天忍饥挨饿吗!” 听徐老婆子提到珠哥儿,陈老五眼中多了一丝决绝,他应是撇开草姐儿拉扯自己衣襟的小手,别过头去,生硬地说道。 “草姐儿,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你就救救我们陈家吧,就当——” 他一顿,闭上眼睛说道:“就当报答素珍对你的养育之恩。” 见如此,草姐儿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看来,她的的确确是捡来的了。 徐老婆子见陈老五终于肯答应,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道:“草姐儿,别怪你爹。你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亲爹亲娘扔下了你。” 草姐儿一张小脸惨白,浑身直发抖,亲爹亲娘……阿娘,不是我的亲娘吗? 徐老婆子又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家养了你七八年了,虽说家穷,倒也不曾亏待了你。你阿娘娘生前虽嘱咐过,让我们好生待你。可你也瞧见了,如今这世道可如何让我们养得活一张吃闲饭的嘴!” “你爹若不把你卖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了。” “我让你爹打听好了,女儿河上的杏花楼的老鸨是个好相与的。你去那里,怎么也有一口饭吃,就凭你的聪明劲,哄得老鸨开心,说不定还能天天吃上肉咧!” 草姐儿只觉眼前一阵发昏,她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卖到妓院里去? 徐老婆子依旧眉飞色舞地絮絮叨叨说着,似乎草姐儿要去的不是火坑,而是那天下第一等的好去处。 陈老五依旧沉默着,不敢去瞧草姐儿一眼。 草姐儿想往前走,想去找阿娘,却只觉天旋地转,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
第4章 绕床弄青梅(4) = “草姐儿,阿娘知道你受委屈了。”素珍遥遥地从远处走来,冲着草姐儿笑了笑,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去。 “阿娘……阿娘你别走——” 草姐儿伸着手,想要抓住素珍的衣袂,却扑了个空,看着阿娘的身影越行越远,她不禁急得哭喊了出来。 这一哭,她却惊醒了。 四周漆黑一片,哪里还有阿娘的身影。 唯有窗的外明月透过破旧窗棂照得地上一席清辉…… 草姐儿怔怔地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回想起自己晕倒前阿爹和外祖母说过的话,揪心般疼痛,任由着眼泪儿流淌下来,滴在破旧的草席子上。 她不是阿娘亲生的。 到了明日,她就要被阿爹卖到女儿河去了。 短短的一天之内历经双重打击,她已然分不清,到底哪一个让自己更绝望了。 “阿爹……就算我不是亲生的,你也不要把我卖到女儿河那里去啊……” 她像个小兽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将小脑袋埋进膝盖里。 “女儿河,女儿河……” 她满是泪痕的秀目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低声呢喃道。 在她幼小的心中,那里的女人都是吃人心、喝人血的女妖精们,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沦落到那里,好比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想起了刚刚下葬的花姐姐。 花姐姐正是宁死不愿被卖到女儿河为娼妓,才悬梁自尽的。 想到这,草姐儿抹了一把眼泪,心中突然涌出了许多勇气。 阿娘生前常说,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清白! 她决定效仿花姐姐,宁愿一死,也不要被卖到女儿河! …… 夜深了,徐老婆子已经睡下了,陈老五打起了鼾声。 草姐儿从家里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她身材矮小,就算踩在桌子上也够不到房梁。上吊不成,她决定投河而死。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在皎洁的明月下独自在山林间走着。 她幻想着,若是自己投河而死,她的魂魄能够沿着河顺流而下,说不定能够找到她的亲爹亲娘。 她的亲爹亲娘吗…… 草姐儿攥紧了小拳头,皱了皱眉。 若是她当真找到了他们,定要好好地问一问。 为何要抛弃她。他们既不想要她,为什么当初又有生下她! 怀着这个念头,她的意志更加坚定,迈着小步伐就往河流处走去,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视死如归之意。 她对这山路极是熟稔,很快就走到了村边的小河处。 但她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不是嫌那水不够干净,就是嫌地方太狭小,心中怀着无限的悲愤,不知不觉竟沿着河边走到了走到了一条大河附近。 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正是草姐儿最厌恶、也是她最害怕的地方,女儿河。 这女儿河原先叫净水河,是往来船只北上南下的必经之道。太平年间,这里码头每日往来船只无数,两岸店铺鳞次栉比,酒肆、茶肆、戏楼,梨园数不胜数,风流才子、能人巧匠、名妓优伶,皆聚集于此。 后因黄巾贼作乱,许多北上南下的船只难行,皆都搁浅在此。天南海北的船员聚集在此,日复一日,竟滋生出许多皮肉买卖。朝廷为了增加税收,对这愈发猖獗的皮肉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兼之连年饥荒,饿殍遍野,无数人家卖儿鬻女,百业凋零,唯有这皮肉生意却越来越好。 七八年下来,这净水河两岸青楼妓院林立,目之所及,皆是青楼画阁、燕馆歌楼。住在河两岸的娼妓们每日清晨洗面的水都泼在河水中,天长地久,那些个脂粉水竟将这条清澈的净水河都染成了淡红色,远远望去,就如女儿家脸上涂抹的胭脂一般,因而人们先是唤作胭脂河,后都渐渐唤作女儿河。 …… 此时夜已深了,金陵城中早已是漆黑一片。 唯有这女儿河处,灯火辉煌。画船萧鼓,去去来来。香舟画舫,夜夜笙歌。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妓女,聚集在各个青楼的彩楼欢门处,朝着往来客商们招摇呼唤。 徐徐的夜风吹起她们的衣袂鬓影,遥遥地望去,好似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们站在了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上。 草姐儿站在河对岸,哪怕是一江之隔,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心中生出一种愤怒,凭什么他们都要饿死了,这些娼妓们还有心情吃喝玩乐! 因而心中愈发地对这些堕落的女人感到恶心,更加坚定了自己要清白离开人间的想法! 若是她被卖到这个腌臜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望着河中的那一轮水波粼粼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小短腿迈了出去—— 却如蜻蜓点水般,小脚丫刚触及到湍急的河流,却急急忙忙地缩了回来。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娥。 她心中并非真的想要“舍生取义”。她望着宽阔的河面,湍急的水流中映着那一轮明月,不由得想起了过世的阿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阿娘虽不是她的亲娘,可待她真的很好。 夏夜里热得睡不着,阿娘会在竹席上给自己扇扇子,驱蚊子,温柔地哼唱着儿歌。 冬夜冻得手脚冰冷,阿娘会把她揽入怀中,母女二人蜷缩在一个暖烘烘的被窝里。 每每她伤心难过,阿娘总是会笑盈盈地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她:“草姐儿乖,草姐儿有阿娘疼,不哭。” 阿娘对她这么好,怎么会不是自己的亲娘呢! 骗人!一定是他们在骗人! 草姐儿蜷缩在河边,像个小雀鸟儿一般埋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阿娘,我该怎么办……” …… “咕咚”一声。 一个小石子沉入水中,河水之中顿时溅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中原本沉静明月也变得波光粼粼。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黑夜之中,平生冒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 听起来,却有几分熟悉。 草姐儿一时却记不起来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看四周漆黑一片,并没有一个人影儿,因觉得阴风阵阵,顿时毛骨悚然了起来。 “谁,谁呀!”她壮着胆子问道。 她虽不怕死,却很是怕鬼啊!! 黑暗的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草姐儿正紧张地四处张望,只见树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 借着皎洁的月色,草姐儿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影是个比自己稍微大一点的小姑娘,上身穿着一个柳黄衫子,下面穿着一个葱绿的裙子,看上去比她大个三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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