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警觉地握着簪身,掌心肌肤与乌木相贴,渗出细密的冷汗。 清眸扑闪,藏着深深的惧意,然而她一步一步走来,簪身的尖刃,向他抵得愈来愈近。 宁烟屿拨开帘幔,露出略皱眉梢的清俊容颜:“师二娘子,你要杀我?” 师暄妍握着簪身的素手在轻细地发着抖:“你骗我究竟目的何在?” 她自诩,虽占了这个侯府嫡女的名头,可她的地位实则连江晚芙也远远不如,他骗她,又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图财是没有的。 图权更是缘木求鱼。 唯独几分颜色尚好,还能拿得出手。 莫非,他就是单纯地贪图她的美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屡屡纠缠,日渐放肆。 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如入无人之境地,睡在她的卧榻之侧,然而这个男人,就连身份都是虚构的。 宁烟屿心下几分无奈:“师般般,我从未说过,我是封墨。是你以为我是。我不过是并不曾否认。” 离宫相会的夜晚,她唤他“封墨”,他不过是没有否认。 他说:“你真是聪明。” 用那种看聪明人的目光,微微含着笑意,夸赞她。 他还敢说,这不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他分明就是包藏祸心! 师暄妍勃然大怒:“你还敢狡辩!” 她将乌木簪刺出,直抵他胸前。 “你若再不说,我就唤人,把你这个逆贼拿下。我想开国侯府,大抵不会放过你这么个勾引娘子的淫贼。往昔我是为了护你,但现在可不会了,你还不老实承认!” 敢明目张胆得罪开国侯的,在长安虽然不少,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即便是门第旗鼓相当,也要三分考量。 谁知,这男人听了她的话,不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一哂。 他竟然在嘲笑她! 师暄妍气急败坏,乌木簪又抵进了几分。 几乎便要触到他的前襟,目下,已与他胸口的墨线夔纹相距不过半寸的距离。 小娘子就是发了狠,也是心善不敢下黑手的。 宁烟屿坐在她香闺的拔步床上,姿态闲闲,淡淡道:“师般般,你阿耶动不了我一根手指。我早说过,你可以尽情信任我,投靠我,我会帮你。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你要不要考虑?” 是何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师暄妍咬着发颤的樱唇,脑中回想起蝉鬓说的那一席话。 太子之命…… 巡视河道…… 一切巧合,突然应在此处,化作一个清晰无疑的答案。 “你是宁恪。” 少女朱唇觳觫,如墨玉般的美目含了震惊之色,一瞬不瞬地望着纱帘之后的男人。 乌木簪自她的骤松的玉指间一抖,晃荡了一下,坠落在地。
第27章 洛阳折葵别院的相逢, 原来由始至终是场孽缘,他竟然是宁恪。 少女的眼瞳写满了荒诞和震惊, 压抑的情绪,犹如拉满的弓弦蓄势爆发。 乌木簪掉落在两人脚边,沿着纱帘帷幔骨碌碌地滑落,被卷至阶下。 她的身子在发颤,似是冷得厉害,齿关不停地磕碰。 宁烟屿起身拨开帘拢,跨上半步,来到师暄妍的面前。 他的个头, 比她差不离要高出一个头,宽肩腿长,整个人似一堵墙面,附着阴影压下, 几乎将师暄妍整个笼罩在其间。 呼吸一缕缕交织,师暄妍仿佛能听到胸口急如奔雷的心跳声。 明月洒满朱户,宫灯摇曳银光, 帘帷无风而动。 宁烟屿倾身低下视线, 唇角勾出一点弧痕:“真聪明。”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蒙着火烛亮色, 尤为清冽。 他身上淡淡的兰泽芳息一寸寸绕她的鼻尖而来, 无孔不入。 师暄妍两度被他夸赞聪明了,第一次分明是耍她,第二次, 证实了他确实是在耍她。 她忿然不平:“你觉得这样耍着我一个小娘子, 很有趣么?殿下!” 她的调门有点儿高, 这会像是不怕那个蝉鬓去而复返了,含着火焰的瞳眸, 怒意凛然地瞪着自己。 宁烟屿蹙眉:“没有——” 师暄妍嗤笑了下:“洛阳折葵别院,你隐藏身份,是白龙鱼服,理所应当,可我们在长安也相识了这么久,殿下还是欺我瞒我,你斥责我骗你,可你何尝没骗我?我是小骗子,你是大无赖,没说错吧!” 宁烟屿还未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斥骂,脸色布了阴云,暗含警告地沉声道:“师般般。” 太子殿下,在制止她说。 可她,凭什么不能说。 师暄妍的唇瓣被咬出了鲜红的齿痕,从来清光摇曳、水汽迷蒙的美眸,被一股顶到喉咙口的怒火烧干了,只剩下目眦欲裂的痛恨。 宁烟屿没有看错,是痛恨、厌恶至极。 以至于方才的警告,再也没有了一丝威迫力,而他也被慑住。 若往前一步,则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殿下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欺我瞒我至此?若说这一副残躯,我又不能生育,你分明知晓,你来戏耍我,是觉得把我玩腻了,转头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抛弃是么?” 旁的女子,还有几分怀孕的风险,会被拿来视作要挟他的筹码。 只有她师暄妍,不可能有所出。 他明知她的过往之后,不但不害怕,反倒离得更紧、欺得更甚,是不是就因为,她是个特殊的小娘子,有几分姿色,又不会碍了他的事? 东宫之中,美人无数,都是循规蹈矩闺誉清白的好娘子,这种逾墙戏蝶的游戏,或许更令太子殿下悸动吧。 除此之外,还可能会有旁的原因么? “孤从未如此想。” 宁烟屿撇着长眉,深目凝视烛光之中因为怒意而战栗的小娘子,她的面颊红晕迤逦,一双瞳仁犹如两把冰刀,若他胆敢冒犯,她便像是要扑过来杀了自己。 有股说到做到的狠绝。 宁烟屿终是道:“你说过,不恨孤。” 那日她说,他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宁烟屿便胸中一动,唯恐她恨他,便问,她是否对自己心怀有怨。 可她说,便是再问一百遍,她也不恨他,斩钉截铁,字字铿锵。 果真只是明哲保身的虚言。 她恨他,恨得便如此刻,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咬着他的脖子喝血。 师暄妍很想放肆地笑话他。 她凭什么就不恨。 她恨死他了,甚至,她恨圣人,恨那个癫道人。 她恨师家和江家的所有人,恨这世上一切。 以前,她以为他是封墨。 那个同样身世凋零、身不由己,在外边餐风饮露受尽了难捱的苦楚的封墨,她不忍拒绝他犹如抱薪取暖般的亲近,从他这里,也能得到一丝丝慰藉。 可原来他从不是她的同路人,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那时虽然也在不记事的年纪,可他是一切的滥觞,若不是他,怎会有后来之事。 都说癸卯年二月初八诞生的婴孩,是太子宁恪的天煞狐星,生来与太子八字犯冲,会替他招来邪祟缠身。 可他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安城三出阙前,享受着千万黎庶黔首的顶礼膜拜,而那些被转送京外的孩子,他们童年、少年填不满的空洞,谁来令时光倒转,让那些伤痛愈合? 从来都不是师暄妍妨碍宁恪,而他宁恪,才是她命中魔星。 师暄妍深深呼吸一口气,将此刻起伏如潮的心绪强行压下,玉指自梨花色寝裙的广袖下探出,一指那被春夜凉风扑得簌簌作响的轩窗。 “殿下,师暄妍已经被你欺得够了!我不想再与殿下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你走吧,从今以后,莫再前来君子小筑。我也便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宁烟屿并不肯就此离去,他踏上一步,再一次俯下眸光:“师般般。当年事情发生之时,我只是一个三岁幼童,病得半只脚踏入了黄泉地,至今连一点记忆都不曾留下。你迁怒我,好没道理。” 不论他如何狡辩,师暄妍都心硬如铁,一点也不看他。 “我请圣人下诏,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你若一定要我偿还,我愿意。师般般,我想——” “我一点都不愿意。” 师暄妍忽地扭脸看向他,桀骜而冷漠,泛红的眼眶噙着憎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刺他的胸骨某处。 陌生的从未领略过的疼痛,像是漫漫长冬冻得龟裂的伤口被撒上干盐,一瞬侵袭而来。 沉稳持凝如宁恪,也初尝到了那股为情所累的煎熬滋味。 师暄妍冷静的神色,令她看上去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理智不清的迹象,她就是平静地陈述着,这么一件事:“宁恪。你拿什么还我,我的前十七年,我今后的几十年,皆因你而毁。” 她说着话,一步步朝着他逼来。 竟将宁恪迫得步步后退。 少女的红唇一掀一拢,淡淡香雾吐出,可听起来,全是冰冷刺耳的字眼。 “你是罪魁,是祸首,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我们这样的贱命,活该被您的清风霁月衬成风雨过后的烂泥。” 见他眸中墨色汹涌,似翻滚而来,师暄妍再没了一丝惧意,她垂下眸,笑得妄诞而嘲弄。 这般的笑容,无端的有几分瘆人,宁烟屿眉目深凝,唤了她一声“师般般”,话音未等落地便被打断。 “我好恨我自己和你有了苟且。你和江拯一样讨厌。” 她竟拿他,和她那个丧尽天良的舅舅相提并论,宁烟屿胸口鼓了火气,不忿道:“住口。” 他恼了,堂堂太子殿下,也为她一言而着恼,师暄妍呆呆地望着他缀了愠怒的眼尾,一晌,她快慰平生地笑了起来,就像看着师远道暴跳如雷一样可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太子殿下,你生气了么。可是你能拿我怎样,别说杀我,就算夷我九族,你看我可会皱一下眉头。” 这个小娘子,他以为她柔软、善良可欺,担忧她被欺负。 可她其实一身尖刺,生人勿近,触碰不得。 他是宁恪,不用再做别的,便已经犯了她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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