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般般我不是——” “滚。” 一股冷风卷杂着寒雨蓦地扑开窗扉,剧烈的轰塌声伴随着她清晰吐落的字眼,刮入宁烟屿的耳膜。 那个字说得并不重,但足够冷静、理智。 他闭目塞言,话封存回了喉舌底下,再没能继续。 龙眼木雕花八仙桌上,两盏灯火訇然寂灭。 她在黯淡寥落的夜色中,神情轻蔑,手指一直指向轩窗之外凄风冷雨的凉夜。 因为怒恚,师暄妍的指尖在黑暗里发抖。 宁烟屿一生,从未被人如此疾言厉色。 他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也是整片澧朝河山未来的主人,被心仪的小娘子如此讥嘲羞辱,心上亦有三分薄怒。 若是死皮赖脸留下,大损威严,绝不是宁烟屿会做之事。 “师般般。” 烛火映照出男子冷峻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寒着长目,语调压沉。 “孤今夜从你的君子小筑出去之后,便不会再踏足一步,你想清楚。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师暄妍背过了身,一眼都懒得看他,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她的举止看去如此温柔,可一次次将他弃置的,也是她。 宁烟屿终于头也没回,往窗边走去。 扶上窗棂,双掌压着那早已被春夜的雨水浸得冰凉的木框,寒意似窜入心底,他没回眸,只留下一句:“师般般。你好自为之,你日后再便是死了,孤也不看一眼。” 话音落地,那个少年男子一跃而出。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密雨婆娑之后。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暗室之中,冷雨扑簌簌地刮过窗子,师暄妍还滞留在潮湿的屋内。 不但天潮潮地湿湿,连心上也似弥漫起了雾气。 她抱住了被寒风拍打的瘦弱肩膀,肺腔里一股气流忽地顶出来,她弯下腰,扶住那张八仙木桌,重重地咳嗽起来,直磕得头晕眼花,眼泪自眼睑下涌出。 肺里的气息,蓦地变得无比酸,汩汩往上冒。 到了后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磕得厉害,泪花也冒得厉害。 她等着,肺里那股来历不明的酸意一点点平息,哆嗦着指尖,拾起坠落在地的乌木簪,去关上那扇破败的窗。 潇潇雨帘,细腻地横在天地之间,整片潮湿幽冷的夜晚都被雨丝润得细腻而均匀,庭前古柏摇着墨绿的冷影,打落簌簌雨花下来。 君子小筑,只有荒凉,没有任何春色。 * 师暄妍回到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有了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身体好像浮沉在水里,无处依凭。 偶得一叶窄窄的扁舟,相伴着渡过了一程,并未靠岸,她便弃船落入水中,重新漂浮在茫茫大海。 一夜的冷雨过境,清早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清脆甜嗓,就从青墙外飘过,像少女系在颈上翠绿纱巾,轻轻擦过满目疮痍的墙面。 师暄妍的两只眼睛是肿的,清早起来时,才发觉枕上也是湿的。 一定是昨晚上了潮。师暄妍心硬地想。 蝉鬓过来送早膳,又是清粥小菜,师暄妍勉强吃了一些,蝉鬓收拾碗筷之时,信嘴道:“娘子,顾府医今日,来为你请最后一次平安脉。” 之后,大抵就是开国侯和江夫人商议着的,要下胎的日子了。 师暄妍扯了扯红嫩的唇角,指尖抹过略显得浮肿的眼睑,温温道:“好。” 蝉鬓自盥洗水盆里的热水中,捞出了浸湿的方巾,放在掌中绞干了,为师暄妍敷上。 师暄妍不喜欢旁人伺候,自己拿了帕子盖住了小脸,自帕子底下,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笑声:“他们可曾说,几时过来,会派谁过来?” 蝉鬓闷不肯回话。 师暄妍心明如镜,拂了拂手:“我稍后问顾府医,他或许知道呢。” 梳洗后,师暄妍靠在罗汉榻上歪着吃茶,等候那位顾府医。 顾未明是华大夫的亲传弟子,医术高明,为人谦和,如皎月映孤竹,身上常年是那身洗得脱浆的月白衫子,缭绕着淡淡的药味。 顾府医来后向师暄妍行礼,折腰下去,便替她搭上了腕脉。 蝉鬓在身后伺候着。 与顾未明同来的,还有侯府上几个手脚麻利、眼神爽辣的婆子。 她们呈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地等着顾未明的结果。
第28章 宿雨方歇, 檐下垂着晶莹的水滴,声声入耳, 极轻极脆,如鲛珠迸落,庭院内外都浸泡在湿淋淋的雨后水汽里。 婆子们虎目炯炯,不肯放过房中的任何一处细节——这也是侯爷交代的,说是自家娘子举止不端,顾府医是青年才俊,样貌俊美,要警惕那不孝女对顾府医行为越界。 师暄妍置之不理, 单手托腮,靠在罗汉榻上的香木小几上,轻轻打着哈欠。 顾府医躬身侍奉在侧,将手置入盥盆里洗濯清净, 方来为娘子看诊。 长指搭在娘子脉搏上,细听其声。 娘子的脉象稳健,富有力量, 普通人光是听脉象, 根本辨别不出她是中了一种毒, 自然, 她此刻腹中也没有孩儿。 那日师门有召,顾未明匆匆来到老师家中,得闻老师竟要求自己为师二娘子做假脉时, 顾未明吃惊之下, 大失所望:“师父怎能让学生做这等有损阴德之事。” 华叔景也是无奈, 只好将师二娘子托付于己的事和盘托出。 顾未明在开国侯府行医多年,便是再醉心于医道, 对侯府上的家事也不可避免地听了几耳朵,这二娘子自幼被送出长安,寄养于洛阳江家,旁人都道江家教养极好,对二娘子是仁至义尽,可惜二娘子不学好,偏成了个淫.妇,有辱侯府门楣。 顾未明也是从师父这处知晓,原来这江家人用心狠毒,非但不曾善待师二娘子,反而下毒暗害,这赤练之毒对妇人而言可谓阴毒至极。 名门贵女出嫁前夕,夫家都会派人来查验女子身上可有不利于生育的顽疾,江家二位此举,是要断了师二娘子的婚姻前程,唯恐她将来飞回高枝。 “可二娘子既在江家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何不据实向侯爷与夫人相告?难道他们不会替自己的女儿做主么?” 老者循循道:“生恩莫如养恩,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师家的二位大人,养育表娘子多年,心里更爱护的是表娘子,对师二娘子漠视至极。人都有爱屋及乌。何况江夫人与胞弟手足情深,知根知底,也难疑心他竟敢暗害自己的女儿。至于师二娘子,她的话,她的父母未必肯相信。” 这便是二娘子在侯府之中举步维艰、被人遗弃冷落的困境。 顾未明从来不喜了解这些世情,只醉心于医术,听闻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敬重师父,师门之命不敢不从,顾未明一时恍惚间便应许了这事。 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唯有把这骗局继续往下演了。 “顾府医,”二娘子倚在香几上,眉目横斜,温婉道,“我的脉象可有问题么?” 顾未明因为撒下了这弥天大谎,被娘子问起,不由心神一紧,绷紧头皮:“娘子……这胎恐怕还不太妥当。” 若是说一句这胎已经稳妥,下胎不会害了娘子性命,只怕侯府家主即刻便要下药来落了这“胎儿”了,那药无外掺杂有红花、马钱子、麝香等物,对师二娘子如今的身子有极大的损碍,纵然这胎是子虚乌有,喝了滑胎药,也怕消受不起。 师二娘子,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她明眸善睐,瞳仁里含着水光,微微笑道:“我这胎已经妥了。” 顾未明怔忡抬起眸来:“娘子——” 师暄妍淡定地重复道:“已经妥当了,不是么?” 顾未明心头再是一紧,无可奈何,终是垂下了头颅,恹恹回:“是的,妥当了。娘子无需担忧,今日,是最后一副安胎药。” 门外的几个婆子听了,则是眉飞色舞,这胎儿妥了,便意味着侯爷夫人的一块心病终于要痊愈了。 改日拿一碗落胎药来,打了师暄妍腹中的孽种,于侯府简直是莫大喜事。 一名婆子上前道:“顾府医,这胎既然妥了,我们还得赶回府上去复命,到时候,还要劳烦顾府医辛苦,再配一副打胎药来。” 毕竟是家门丑事,需要穷极其力地遮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也不需一遍遍地劳烦这位顾府医。 就连顾未明,也被下达了封口令,此事不许记录脉案在册,更不得传扬出去。 说话间,君子小筑又有宫车造访。 窄长的深巷里驶进一辆宝马香车,四角垂璎珞,冠盖上青狮挂流苏,婀娜随风转。 车中走下来一名身着宫装,峻眉冷目的妙龄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单给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气势凛凛逼人。 她来到君子小筑外,敲门。 笃笃笃。 众人不禁回头,望向那道庭院之外的大门。 适才说话的婆子便迎上去,打开了门。 “您是?” 这辆马车是宫中之物,华贵非凡,这身着宫装的女子,定是宫中的女官不好招惹,因此她态度恭谨,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 这名宫中的女官,名唤静严,嗓音亦是冷若冰霜:“师二娘子可在此处养病?贵妃有请,请师二娘子出来,与我入宫面见贵妃。” 这宫中,仅有一位姓郑的贵妃,那是襄王殿下的生母,如今掌管六宫中馈的女主人。 郑贵妃突然要娘子入宫拜见,可二娘子身怀六甲,只要出门,便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婆子一时犹豫:“内贵人容禀,二娘子染恙在身,所以在君子小筑静养,现在身子还没养好,要是入宫,她通身的病气冲撞了贵人,那这……” 静严不喜有人敢拂逆贵妃的主意,冰冷的容颜上,娥眉从中间往上蹙:“贵妃娘娘要的人,已经通知了贵府,贵府夫人是知情的,否则,我们也不知二娘子如今暂养于君子小筑,驱车前来此处。你若敢为难——” 听说夫人已经知情,这回婆子是万万不敢阻拦了,忙侧身让开。 静严便领着几名禁中的女史步入君子小筑,和先前的侯府婆子们鱼龙混杂,这往昔清静得连一片落叶坠在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小院,蓦地变得水泄不通,热闹了起来。 师暄妍一宿没能睡好,眼底还挂着两个肿眼泡,精神先一步复苏,继而将身子整个从罗汉榻上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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