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则赌上一切,孤注一掷。 这女人虽然愚笨且狠辣,但对宁怿,的确有为母的慈爱之心。 殿下既已知晓郑贵妃心怀鬼胎,那么圣人自然也早已知晓。 郑贵妃目前能放出长安的消息,大抵就是圣人与太子故意令她漏出去的风声。 长安城如今的乱象,恰是汉王信心的基石。 骄兵必败。 宁烟屿将京郊大营部署完毕,骑行回到城中,令麾下封墨、赫连赟、辜嵩各统帅一支禁军,昼夜巡查城中内部,一旦发现可疑的奸细,即刻收押,若遇负隅顽抗者,立地诛杀,不赦。 一切布置妥当,长安城尽数今日战时戒备状态,宁烟屿在乘马离去之时,瞥见封墨好似眉眼阴郁,无精打采地立在马上,如同魂不守舍。 他催马而上,喉音压得极其沉冷:“封墨。” 对方终于醒回了神,咽部像是被匕首划拉了一刀,哑得似要哭起来:“放鹰台那日殿下就知道了,原来殿下提醒过臣,臣愚昧,未能听出殿下弦外之音。” 那日,殿下再三提醒他好好思量。 可惜彼时他满心都扑在那个小娘子身上,却不曾仔细复盘过她的来历,她出现得那么凑巧,一切都似早有预谋,只有他相信了天降桃花,相信这个小娘子是上天赐予他的福音,来解救他于水火的。 少年头一次思春,满心欢喜,一头栽进了小娘子的温柔陷阱里,到了最后,才知晓这竟是一场早有预谋、处心积虑的骗局! 宁烟屿道:“是的,只是你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将孤的话仔细推敲过。” 封墨毕竟只有十七岁。宁怿比他才小一岁,看起来就是个笨蛋倒霉孩子,而封墨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为长安城的新秀了,已算得上成熟。 只不过感情用事,为色所迷,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再正常不过。 宁烟屿一掌按在封墨的肩上,淡声道:“封墨,如你我这样的丈夫,栽倒在小娘子的石榴裙下,算不上丢人的事。这些小娘子一旦骗人起来,你能被哄得把命都乖乖交给她。” 封墨嗓音低哑:“殿下好像已经很懂了。” 太子殿下手掌成拳,抵于唇边,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栽个跟头,爬起来就好,若还心悦于那小娘子,思虑清楚,再做定夺不迟。” 宁烟屿想自己怎可能不懂,想他当初,也自诩木石之心,谁料一场洛阳之行,居然被主动撞上门来的小娘子骗身又骗心。 那小骗子睡完他便跑,拍拍屁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名字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忍耐着,没有去大海捞针地寻她,是他这辈子面对师家般般最有骨气的一回了。 昨日,正逢三日之期已到,封墨登门拜访昌邑县主,得见帘幕之后出现之人是他的杳娘,霎那间,封墨好似全身经脉逆行,蒙在了当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小娘子便言笑晏晏间,绝情地判处了他死刑。 他是如何离开的齐宣大长公主府邸,连他自己都忘了,众人只见,那日嚣张地来到府上要求退婚的封少将军,宛如丢了魂魄一般,趔趄着跌出了大长公主府,再也没来过。 她欺骗他,愚弄他,戏耍他,至此地步。 他固然喜欢她,却也不想再和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娘子好了。 既然如此,随她去吧。 封墨自嘲一笑,当他看向太子殿下时,眉宇间的失落与茫然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毅然与孤勇。 面容灿然、宛如炙阳的少年抱剑向太子道:“大战在即,末将却因儿女私情浑浑噩噩,让殿下看笑话了。臣必当反躬自省,枕戈待旦,绝不敢辜负殿下栽培。” 宁烟屿看出了少年人自诩坚定的决心,心知肚明,封墨如今经历的“嘴硬”阶段,他已经在前面蹚过了。 想当初于君子小筑时,师般般拆穿他宁恪的身份,教他滚。 他也放了一箩筐狠话的。 现今不愿回忆。 回忆只觉得脸痛。 他叹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盯住封墨:“也好。” 少年人要走的弯路,自让他们去走,旁人不能代劳。 左右宁烟屿早已轻舟渡过万重山,回首白云相望合。 他们家师般般纵然待他薄情一些,也比洛神爱那小鬼要好得多,洛神爱呢,爱固炽烈,却如此狠心,把一心痴慕她的郎君骗得差点儿枭首示众。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顿觉身轻如燕,心头块垒尽消。 城中布防已毕,是时候回行辕,看看他的太子妃了,她的烧退了,这两日应当已经痊愈。 师暄妍已有三日不见了她的太子殿下,她攒了满腹的话,想对他不吐不快,初始,她以为余生漫长,不急在这一时一刻,迟早也能寻到机会。 可长安大战一触即发,宁恪嘴上说得信心十足胜券在握,可万一呢。 若有万一……她实在无法承受。 她心里愈发忐忑焦急。 终于忍不住,她派春纤向率府去打听,问太子几时有闲,能回行辕稍事休息。 春纤回来以后,却告知师暄妍,连刘府率,现今也见不到太子殿下。 师暄妍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竟一直对宁恪关心至少。 以至于事到如今,想要找他之时,都没有头绪,更没有门路! 她不禁懊悔不已,思来想去,怕是只有兄长那处能问了,于是又派夏柔去车骑将军府打听。 夏柔回来时,道车骑将军府上几乎空无一人。 师旭明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师暄妍添补了嫁妆,至于他本人,自诩粗人一个,用不着人服侍,府上更无置景,无论青天白日,还是黑灯瞎火,把大门敞开了都不见有人来盗,贼见了都得骂骂咧咧出去。 因此师旭明一不在家,车骑将军府就连个鬼影也瞧不着。 夜色倾落长安,昔日满城灯火通明、杲杲如昼的都城,现如今,却似闷在一滩冷水之中。 宁烟屿率军打马从城中过,马蹄踏着月色,刚回到忠敬坊,便遇到夜晚等候在巷口的刘府率。 刘府率急急忙忙催马近前,对太子殿下禀报:“殿下,今早太子妃遣女史来问您,几时有闲能回行辕,女史语气口吻听起来,好像有些着急,卑职记下了,一直在派人寻殿下。” 宁烟屿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暄妍,那夜,他们马车绕城,于车中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那个素来对他听之任之,却也无甚真意的小娘子,主动回吻了他。 至今想来,他的唇上都仿佛有离离原上草被一把野火熊熊引燃的态势,一想,便唇上火热,唯独小娘子的唇舌,蕴藏解火的甘霖。 难道,是她想他了? 真的有这可能么。 宁烟屿已经连着三日不寐,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一袭柔嫩的素衣,在他面前哭得如春雨濯枝般,憔悴苍白,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那纤细的颈子上,架着一柄精钢所铸的长刀,刀刃锋利,所抵之处,已经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望着自己的清眸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惧怕。 那样的噩梦,绝不可以成真。 所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明知汉王赢不了,却还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太子妃寻孤何事?” 宁烟屿停于马上,语含笑意道。 刘府率回道:“卑职斗胆猜测,是太子妃思念殿下,数日不见,担忧殿下安危的缘故。” 宁烟屿也已经几日不曾合眼了,也想回师般般的软榻上歇一歇,他轻一勾唇,握缰前行。 黑暗之中,两片角落所夹的复道之上,一支箭镞被引上了弓弦。 箭矢被银色月光,照出一点泠泠寒色,箭头所瞄之处,正是马背上宁烟屿的颅脑…… * 师暄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她好不容易等来了宁烟屿的消息,得知的,竟是太子于忠敬坊遇刺的消息。 针线落入了簸箕,银针刺破了手指,扎出了一粒绯红的血珠,她仓皇地站了起来。 这时,行辕之中已是一派慌乱,人声喧阗,她起身朝外奔去,簸箕坠落在地,线圈一圈圈地朝外滚落,化作一地狼藉。 推开门,只见行辕中所有的回廊底下都亮起了宫灯,所有婆子女史、率卫部从,都举着灯笼火把,喧哗惊惶地站了满院。 太子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他身上的玄色披氅此刻脱了下来,盖在身上,掩住了伤口。 夜色中,抬担架的人如没头苍蝇般,在前方刘府率的引路下,一头扎进了寝房。 师暄妍登时手脚寒凉,整个似被封冻在原地,不能呼吸。 直至他们抬着宁烟屿从她身旁经过,步入房内,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气飘入鼻中,师暄妍终于惊醒。 “殿下。” 少女猛地回眸,心脏蓦地一抽,仿佛被钢刀搅入,疼得顿时几乎麻木。 她追随着担架,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寝房。 房中已充满了血液的腥味,他被挪上榻,仰面躺着,苍白冷峻的面容上血迹点点,犹如一簇簇诡异妖娆地绽放于雪中的红梅,生生划开了那片白璧无瑕的皮肤。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合着眼,一动不动。 是师暄妍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在看到他满脸是血的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的死寂。
第75章 师暄妍木然地待在那儿, 似忘了呼吸,手脚更不知如何摆动, 只眼睁睁看着医官将太子身上盖着的血淋淋的披氅掀开。 他身上原本穿着一袭梨花雪色的圆领蟒纹织金长袍,披氅坠地之后,露出内里的情状。 那身蟒服上当心之处,被利刃穿透,漫洇开大团的牡丹,猩红惹眼,触目心惊。 血迹肆意蔓延了整幅衣衫,又何止源于胸前这一处。 双臂、双腿、腰腹…… 到处都是创口, 到处都在渗血。 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血水里。 师暄妍的气息没有抽上来,她忽地恢复了几分力气,重重的一个趔趄,三步并作两步地栽倒在床榻下, 跪在榻前,她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宁烟屿遍布血痕的右掌。 “宁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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