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摇了摇头,没出声。 “我们快点。”章怀璧放下心来,她方才扶少女时,感觉对方轻得好像一张纸片,还在不断颤抖,声音禁不住柔和了些,“快,跟我来。” 三司会审的地点位于刑部弗乱堂,‘弗乱’取自太|祖皇帝‘法不可有偏,尊卑弗乱’,意思是律法不能因尊卑而偏移。 堂下依旧争执不休,礼部尚书陈靖没头没脑提出可以廷议讨论,被其余朝臣一通不软不硬的嘲讽——内阁阁臣全都在此处听审,和廷议有什么区别? 周维伏在地上,脸朝下,看不见神情,已经是大大的失仪了,然而没有人弹劾他、呵斥他——反正周维必死无疑,一个六品通判的性命,全然不在朝臣们的思虑之中。争论的焦点是,周维该以什么样的罪名去死。 明湘侧首去看桓悦,少年皇帝唇角微挑,依旧是他面对朝臣时一贯的平静温和、天家气度。 桓悦甚至都没有转头,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就察觉到了明湘的注视。于是他转过头来,极快地对着明湘眨了眨眼。 明湘忍不住有点想笑,又有点厌倦。 这些绯袍重臣吵起来,也和市井小民没什么区别,只是措辞更文雅、举止更从容。然而剖开外皮,一样锱铢必较、丝毫不肯吃亏,甚至不惜睁眼说瞎话。 梅酝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来了。”明湘对桓悦道。 于是桓悦抬起手,轻拍了两下。 堂下一瞬间归于静寂,只听皇帝慢慢道:“方才鸾仪卫又找了一位新的证人来,众卿听完证词,再辩也不迟。” 一个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踏了进来。 章怀璧站在柱子后目送她的背影。奇怪的是,一路来时,少女紧张地瑟瑟发抖,甚至不慎摔倒,然而踏进弗乱堂门槛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变得镇定下来。 “这是?”邓诲皱起了眉,“证人先将风帽除下,言明身份。” 斗篷的风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憔悴黯淡的少女面容。 所有人同时愣了一下,只见少女跪倒在地,重重叩首,用力到左侧席上的王知清清楚楚听到了脑门敲击地面的声音。 “嘶——”王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疼了。 “罪女周氏,单名一个莞,‘下莞上簟,乃安斯寝’的莞,是罪人周维庶出长女。” 伏在地上的周维仿佛雷击般猛地一哆嗦,猝然挣扎着回过头,铁链簌簌作响:“莞…莞娘?” 一旁,章其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这句话,章其言并不陌生,他是正正经经科举出身,当然记得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诗。 然而这句话里,莞字的意思是,一种用来编织草席的野草。 莞字可以做很多意思解读,其中不乏吉祥的好意思,周莞却偏偏挑了这句诗来说,可见她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很好。 周莞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她的父亲,而是用力叩了个头,额头上已经磕得青肿带血:“罪女要告发周维,与南齐奸细私下往来,收受贿赂!” “你有何证据?”抢在叶问石开口之前,明湘抢先一步发问。 周莞道:“周维曾在酒后亲口所言,他说每私自放行一次船,就有三千两的好处。” 邓诲顿时大为失望。 周维贪腐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连着秘密账本都被抄走,他贪污了多少银子,都察院比周维算得还清楚。 这满堂人真正想听的,是能证明周维知情私通南朝的证据。 有些朝臣皱眉,云州学派的人则微露喜色。 唯有叶问石没有露出半点喜悦。 他注视着跪伏于地的周莞,眼中微显凝重之色。 “还有吗?”明湘接着问,“你只能证明周维贪腐,却不能证明,他放行的船和南朝有关。” “有。”周莞道,“我,我曾经撞见过一次,他和一个高个子、方脸的人躲在书房里密谈,他说,三千两太少了,得加钱,那个高个子不同意,周维就说,他知道这些船是送往南朝的,如果不肯加钱,就要把对方是南朝奸细的事嚷出来……” 当啷一声,铁链相击,周维简直目眦欲裂:“周莞,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堂下侍卫扑过来,将周维脸朝下按到在地,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都不必周莞再说,只看周维的反应,在场人人心中都清楚,周莞一定没有说谎。 明湘恍若未闻,继续问:“然后呢?” 周莞颤声:“我怕得要死,不敢再听下去,就悄悄跑了,跑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我跑回姨娘那里,以为活不成了,怕得要死,都准备投水了,第二天却听人说,周维书房伺候的一个丫鬟玉雪因为偷盗被打死了——我逃跑的时候,玉雪正走过来,我就躲在了花丛里,怕她看见我——周维一定是以为玉雪偷听了他和那个高个子的对话,所以他把玉雪打死了!” “还有吗?”明湘问。 周莞摇头:“没有了。” 明湘朝桓悦投去目光,桓悦轻咳一声,便道:“周维,你有什么话说?” 周维委顿于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之下露了情态,此刻再想不出辩驳的余地,只喃喃道:“这死丫头胡说……” 桓悦扬眉,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只见原本似欲开口的叶问石端坐席上,面无表情,而礼部尚书陈靖再次开口:“皇上,臣有一言欲问周氏女。” 桓悦颔首:“可。” 陈靖便转向周莞:“周氏,你既然早已听闻周维私通南朝一事,为何三司会审时不见你的供词?”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周莞,这个憔悴、瘦小的少女跪在原地,毫无畏惧,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地笑了起来。 “这位大人。”很难想象,她瘦小的身体里居然会爆发出这样尖利响亮的笑声,“如果我提前说了,我还能活到上公堂的这一天吗?” 陈靖位居正二品大员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无礼的对待,当场脸色沉了下来。 周莞恍若未觉,她笑着瞪视陈靖,仿佛面前那一袭象征重臣的绯袍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鸾仪卫提审我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我啦!周维肯翻供改口,不就是你们私下许诺过他,要把他跟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苗偷梁换柱弄出去养大吗?别看夫人和我那几个嫡妹平日里风光,到了绝路上,他心里还是只有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宝贝儿子,更别提我这个当成野草养大的女儿啦!哈哈哈哈哈哈,他不仁,我这个野草一样不知礼数、不学德行的女儿为什么不能不孝?” 刹那间人人变色,陈靖张口结舌。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周维肯翻供,一定少不了云州学派在后面动作。然而有些事压在暗处没有线索时无法追究,一旦掀到台面之上,却是必须给个交代的。 “胡言乱语!”陈靖怒斥一声,“你这是承认与鸾仪卫勾结了?” “勾结?”周莞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勾结,反正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位大人,您可以自己去查呀!” 陈靖深吸一口气,转身行礼:“皇上,周氏女亲口交代,鸾仪卫曾向她透露案情,臣以为周氏女所言真假有待商榷,不可轻断。” 邓诲不耐烦了:“陈阁老,请问周莞所说,有人私下许诺换走周维之子,以此换取周维翻供,此言是真是假?” 陈靖顿时卡壳。 他当然想要矢口否认,然而周莞说这是鸾仪卫告诉她的,这说明鸾仪卫一定盯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手中很可能有证据。如果陈靖拒不承认,被鸾仪卫拿出证据来,这意味着他犯了欺君之罪,恐怕马上要和周维一起肩并肩进大牢。 然而一口应下?他马上就要被问罪。私入刑部大牢诱导三司会审的犯人翻供,邓诲和章其言会一起竭尽全力咬死他。 这一刹那,陈靖突然意识到,陷入困局的不止有周维,还有他。 “皇上。”叶问石的声音从陈靖不远处响起,“周维罪证确凿,当死。至于私入刑部大牢之事,臣不知真假,或许是有人私下所为,御前不敢轻言,还是应该妥善调查,才能给出一个可靠的交代。” 叶问石苍老的声音有如天籁,瞬间陈靖感觉全身一轻。 ——私入刑部大牢的那个人不是他,只是云州学派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也只有这样不起眼的人物,一举一动才不会被人紧盯着,才不容易露了行迹。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鸾仪卫发现了。 叶问石这样说,就是果断地准备弃车保帅。 周维自己莽撞,把自己的罪名钉死了,韩廷攘风评必然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能再搭进去一个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 不得不说,他的心思之狠,决断之快简直难以言表。明明为了拯救韩廷攘的名声,云州学派已经做了极其多的努力,然而走到这一步,他却仍然能毫不留情地选择舍弃韩廷攘,转而保住突如其来陷入困境的陈靖。 叶问石抬起头。 他看着的不是正中的皇帝,而是御座一侧,秀目微垂,神情恬淡的湘平郡主。 湘平郡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明湘偏过脸,对着叶问石莞尔一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3 12:01:58~2023-01-14 11:5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莔莔 10瓶;何处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谁说没有人看得见她?” 一笑生春。 湘平郡主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形容淡漠的。她或许会显露出喜怒, 但那是出自对外展示态度的需要。 换句话说,那是她刻意展示给外人的一面,而非她本身的情绪。 然而这一刻不同。 明湘不闪不避, 迎着叶问石的目光, 柔和地微笑。 那是个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意。 . “奇耻大辱!”礼部尚书陈靖重重把茶盏拍在小几上,余怒未消,“真是奇耻大辱!” 陈靖为官几十年,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堂之上,被一个状若疯癫的女人指着鼻子大笑讥讽。甚至还因为对方的指证,险些被逼进了难以转圜的死角之中。 这对陈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耻辱,更麻烦的是,周维沉不住气, 当着满堂重臣情急失态, 如今他的罪状已经坐实, 还要连累韩廷攘。 虽然周莞的话找不到证据来佐证,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更多证据了。周维的反应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确信, 周莞所言确实为真。如果云州学派仍然垂死挣扎,除了为对手送上更多弹劾的把柄,没有任何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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