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样有人陪着,看看雪、涮涮铜锅,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小时候期盼下雪,盼的是打雪仗、摘梅花,一顿疯乐;也曾煞有介事地做东道、招待叔伯家的姊妹、或是通家相识的小手帕交,但那些都是盛放的热闹,乍起乍落,不同于此刻的平淡温情,可以懒散一些,任它细水长流。 即便聊作友邻的这个人是皇帝,即便他显然存了一肚子算计等着自个儿。 但是,管他呢!太挑三拣四的,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在宫里头过日子,这一点尤其重要。 兔子肉可口,吃个三五片滋味也就尝够了,这时令里还是鲜蔬菌菇更诱人,仪贞用得张弛有度,末了再啜两口杏子露溜溜缝儿。 皇帝见她如此,不禁想:待会儿听完了自己的话,不怕她此时受用的这些东西不堵在她心头。 他自然是存心的。老辈儿里传下来的规矩,不兴在饭桌前训斥谁,再是不待见呢?论起来总是自家的人,除非是要刻意折辱她。 他不想坏了这规矩,是不想有损自己的风度,可又绝不能太便宜了谢仪贞。 要怪只怪谢家父子,没把这个进宫多年的姑娘看得太金贵。 他早早放下了筷子,不过捏着那只菲薄的甜白深腹杯,透过那跃动的小小炉火,偶尔打量对面那张漂亮天真的脸蛋。 她若是个傀儡,落笔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情的。 皇帝心底生出一股无端的恶意来,等她心满意足地擦嘴时,几乎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本来,是一桩好事儿的。” 仪贞一点儿都不信,撂下手帕子,将洗耳恭听的姿态摆足。 “平叛耗了这么久,前几天可算有捷报传回来,叛军在广平府遭重创,一路退至谯郡,实在是解了王师的燃眉之急啊。 “王掌印这时才告诉朕,那位运筹帷幄、扭转战局的奇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哥哥,谢昀。” 仪贞的笑意撑不住了:哥哥一切安好,还能继续坐镇军营,这仿佛是喜出望外的好事儿。 然而依皇帝这般口吻,真会是好事吗?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皇帝还是那把寒凉的声口:“王掌印还向朕进言,要拜谢昀做骠骑将军——皇后,你欢不欢喜?” 这话似有千钧之重,直把仪贞的心肝脾肺都拽着往下坠,坠得她脚下发软,不知怎的就从座上跪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望向皇帝,剖白的话这一回却出不了口。 皇帝很是叹息,弯腰来拉她,说:“朕都说了,这是好事儿——为难的在后头呢。” 真算起谢家的家史,比大燕立国还久。到了仪贞祖父这一辈儿,虽有意韬光隐晦,但犹称得上一句往来无白丁。 谢家长子与通政史柴擎之女定了亲,至今尚未迎娶,姑且不提;次子谢昀,则是同当年青梅竹马的俞家小女两情相悦,四年前,两家过了小定。 然则这位青梅的父亲俞都给事中颇不赞同这门婚事。都给事中论职衔不过正七品,掌的却是规谏、稽察之要事,若非王遥后来居上,这位俞大人方是先帝朝的天子近臣。 种种恩仇立场,随着这位老大人的辞官养病,已经渐渐从世人记忆中淡退了,直到谢昀负伤惨重的消息从边关传来,俞大人毅然决然,要退了谢家这桩亲。 爱女心切,趋利避害,原也无须苛责。偏生俞家姑娘是个一意孤行的痴心人,不肯背信弃诺。 闺阁之语,不知如何叫外头知晓了,彼一时此一时,谢昀安然无恙,又刚立了功,俞老伯心志不改,局面倒不易转圜了。 “你虽是妹妹,但成了家便是大人,又是皇后,理应过问几句。”皇帝握着她冰凉的手,颇有耐心地令她在自己身边重新坐好,娓娓道:“这么着,你写封信,劝一劝俞家姑娘。同为女子,许多话谈起来比外人总要贴肺腑,权当是替你二哥哥周全善后,莫要妨着他将来结一门得力的好亲。” 仪贞从未得过他这样熨帖的嘱咐,字字句句中,又将他们说得这样不堪——她笃信二哥哥不是阿党比周的奸佞,俞家姑娘也不是二三其德的弱质。 她想把手从皇帝掌心抽回来,说:“陛下让我写,我照做就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陛下了。” 皇帝怔住了,他假意接谢昀回京养伤时便早有预料,王遥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拉拢谢家的好机会,遑论以谢昀的态度来看,双方根本一拍即合。 何以谢仪贞成了无用的弃子,他便恼恨至此?他自幼生于禁宫、长于妇人之手,堪称身旁无一人可倚仗,苦心孤诣做出的无用功岂止一二回,早该失望惯了。 抑或是,他措手不及,谢仪贞会这样明白地向他示弱。 他历来先入为主地认定,大概家学渊源,谢仪贞实属柔奸之辈,专擅以弱制强,自己不要中了她的圈套。 但是,他又自顾自反驳道:不能说谢家抛弃了谢仪贞,在这之前,是谢仪贞先抛弃的谢家。 她站到了他身边来。 他想,无论谢家如何,在他这里,不应当牵连到她——此时,乃至来日。 攥在手心的细软指头不知何时逃脱出去了,只听对面的人收敛起语调里的灰心丧气,问:“之前的墨锭,可以拿来用吧?” 其实也不是非得逼着她来写不可。皇帝临了改了主意,横竖俞家女与她又算不上至交密友,仅须以她的名头,将禁中的意思传递出去就够了。 终究已经投效了他,小惩大诫即可,无益太过苛责。 不过仪贞坚持。皇帝的态度稍有缓和,多少叫她略略放心了点儿,腾出余暇一想,大哥哥二十有五,这年月里称得上高龄,明明早就定了亲,何故迟迟不完婚? 二哥哥亦然。与善于审时度势的柴家不同,俞家是清流之首,洪水滔天里也要屹立不倒,不偏不倚。儿女之事,若是掺进角户分门里,实是带累了清白无辜者。 既已想通了,写这么一封信,也就没什么可难堪的了。由她亲笔,句句真情实意,总好过旁人虚与委蛇。 她挪到御用的黄花梨大案前,因为身量不够,站着比坐着更自如些。皇帝还是一张冷脸,一只手背着,单手给她研墨,看架势不像是伺候,像监工。 仪贞低着头,眼角余光也管好了,不去理会他。铺开纸来,提笔取墨,专注于这白纸黑字之间。 交浅难言深,况且疑影环伺,寥寥数语,不过点到即止,落款时却有呕心沥血之感。 遗落在膳桌前的手炉早该冷透了,这会儿不知被谁重新填了银骨炭丸,塞进她手里,方才衬出她指尖僵寒。 折胶堕指之月,不知这刳肝沥胆之言送至俞家时,是否只余满纸腥冷。 初雪融尽的时候,听闻俞家姑娘突染恶疾,不治而亡了。
第16章 十六 春日渺远,没了雪光粉饰的行宫露出了底下枯败的本相。 咏絮阁里银炭燃得哔哔剥剥,香气袭人,珊珊略撩开门上锦帘,匆匆闪身进来,生怕放走了半丝暖意。 “当真化雪比下雪还要冷呢。”她将怀里抱的东西搁在角落里的条案上,解开包袱皮儿,拎着里头一件银鼠皮褂子抖搂开来,仔细检查着针脚,一面道:“得亏我前日把这中毛儿从箱子里翻出来了,眼下不就穿得?横竖节令也没两天了,又在行宫里,没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夜里便换上吧!” 慧慧却没应和,急急上前来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又往寝间一指:“娘娘心里正难受呢,你别再聒噪了。” 珊珊忙压低了声音,问:“是为俞…” 慧慧打断了她:“心里知道就行了。” 珊珊点点头,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悄没声儿地将银鼠褂儿挂到衣架子上,拉了慧慧往外头走。 “何苦来呢?我听人说,连俞家祖坟都不让进,送到北郊外头的庄子上了。”珊珊皱起眉头来——年纪轻轻的未嫁女,按老例儿就是这么个规矩,可这规矩又多么寒人心啊。 既然两家不对头,当初又何必过那么一回礼?谁不知道,俞家姑娘说是病故,这“病”也是从心上起的。 “你听谁说的?外头的事,是咱们议论得起的吗?叫嬷嬷们知道了,看不罚你!” “嬷嬷们知道的比这还细呢,只不在咱们跟前说罢了。” 慧慧听到这里,不肯多与她闲话了,道:“天黑得早,我去看看晚膳提回来了没有,再过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才刚提回来了。”珊珊也没有多的秘辛可讲了,跟着她一道返去,说:“今儿还吃锅子,大冷的天儿,真没别的新意了。” 真真是宫里面享福惯了,猫儿狗儿都有挑肥拣瘦的底气。掌庖厨的大师傅们知道连日里牛羊鸡鸭吃得腻味儿,再怎么变换花样都有限,便从汤点上下功夫,连豆浆都分了甜咸两壶。 仪贞旁的尚勉强,只是一味地怕冷,窝在哪一处了便大半晌不愿意动弹。请太医来瞧过,亦说不上什么病症,大抵还是年轻女子禀性单弱的缘故,素日饮食上缓缓地进补将养即可。 慧慧珊珊两个见她怠懒吃锅子,不好紧着劝,因她平常爱咸口,便单将那淮山药、羊排炖的豆浆撇了油星儿,连壶搁在温碗里存着,待她想起时再用一些。 就这么潦草地收拾洗漱过,寝殿里灯也不让多点,独一星火光摇摇晃晃,晃得那芙蓉帐中、锦绣堆里的人越发模糊不清。 慧慧珊珊阖上房门,无可奈何地对视了一眼,珊珊提议说:“请嬷嬷们来劝劝吧。” 她俩和仪贞年纪差不多,珊珊自己心里尚替人扼腕,搜罗得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嬷嬷们经历得多些,兴许能比她们看得开,有劝解人心的见地。 慧慧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拒绝的理由却并不充足:“…再说吧。” 正发愁呢,不料前路传来响动,有个高个儿提着灯笼,慢慢往她们这头走来。 珊珊猛地把问询的话吞下去,慧慧已然扯着她蹲身道福:居然是皇帝来了。 皇帝没理会她俩,径直往寝殿走,慧慧珊珊刚想赶上去叫醒仪贞,冷不防被皇帝关在门外:“不用你们。” 屋里竟比外间还暗些,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一面往落地罩前走,一面问:“谢仪贞,你睡着了吗?” 仪贞压根没有睡,但张了张口,旋即还是不想理会他。 皇帝不以为意,继续上前去,抬手撩开了床帐。 莫名地,他心里一跳,忽然举起灯笼去照她的脸,仪贞连忙抬手遮脸,而后不甚耐烦地翻身朝向里头。 她没有哭。皇帝罕少地有点不自在,将灯笼搁下后,自己在她床边坐了,两只手拢成拳,撑在膝头,握紧一时,又松开来。 他还没有到咏絮阁来过,索性放出眼光去,打量着屋中的布置,偶然瞥见膳桌上未收的温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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