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心少肺,真是她的护身符。 也好。他不禁喟叹一声,可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 又重新审视了一回攒盒,他撩起眼皮,目光如炬地投向那张浑然不觉的脸:“朕似乎记得,你说你吃了芝麻要起疹子。” 什么时候?她说过这话?仪贞脑子转得飞快,眼珠儿却动也不敢动——真想不起来了,该怎么描补呢? “皇后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皇帝似笑非笑的,心说就她这撒谎的水准,该庆幸识时务得早,没有一直跟他拧着来。 桩桩件件,好歹有他记着。 “岂敢岂敢。”圆不回来了,索性装傻充愣吧!仪贞迎上皇帝的眼光:“陛下还没告诉我,今儿打算驾幸哪儿呀?” 哼。皇帝抿了抿唇,笑意淡下来:“朕去瞧瞧武婕妤。” 苏婕妤的话也不可全信,不过依着次序,他该去武婕妤那儿了。 即便抛开棋子的身份来说,武婕妤的言谈举止亦甚是可厌,唯一的长处大约是有胆量。 皇帝刚坐下来,就隐约嗅见一阵异香,来源自然不是他手边的香茗。 他因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时末了。” 难怪这么开门见山。他抬眼,不加遮掩地端详含羞带怯立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娓娓说着自己这盏茶她费了怎样的工夫、花了怎样的心思。 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不必非来讨他的欢心。 皇帝很想开口给她指一条明路,但周身腾起的热意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王遥这一手着实有些穷途末路了的意味,他站起身来,觉得该走了。 “陛下!”但破釜沉舟的人,是决计不肯回头将他们丢弃的东西捡回来的,武婕妤的脸上始终带着巧笑倩兮:“天色晚了,陛下不留下来吗?” 皇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偏首问她道:“你的父亲,出自并州武氏?” “正是。”既然敢走这一步,武婕妤当然无惧后患:“父亲乃是旁支所出,自来不曾沾过祖宗余荫,凭着犬马之劳才有的今日。” 好一个犬马之劳,只不知是做了谁的犬马。皇帝不打算反驳她,接着道:“那么五服内的呢?你有多少堂兄弟、堂姊妹?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染上了绯色,越发艳绝,凤眼里也泛起水光,自持不再,唯剩下言语,还强撑着干戚以舞。 武婕妤知道,自己赢定了。 她扬一扬嘴角,答道:“妾有九位堂兄,五位堂姐,一位堂妹。” 倚门而立的人实在是强弩之末了,竭力仰着头,双肘往后抵着,沉默如玉山将崩。 武婕妤缓缓走过去,意图搀扶住他:“陛下…” 不料眨眼间,天翻地覆,局势掉了个个儿——武婕妤被重重按倒在地,一双手死命掐住了脖颈,离昏厥过去只有一线之隔。 皇帝依旧满面春色、不能自已,但眉眼间的阴鸷已毕露无遗,哑声道:“朕现在掐死你,不外两条路走。一是你的武家和你的掌印大人认为一个你无关痛痒,又不是没有更好的填来;二是他们大动干戈,当即要废了朕,以命抵命给你报仇,然后呢,武王二家共掌天下,男的做王侯,女的做公主,干干净净,皆大欢喜。” 他像闲话旁人平生似的,嗤笑了一声:“朕未必能活,至于你,必死无疑!” 无须武婕妤回答,他愈发收拢了十指,心意已决。 “不!”将死之人却不肯认命,不知拼尽了多大的气力,终于将千钧之重的手臂抬了起来,壅塞在喉头的嘶吼不过低如蚊声。 皇帝眉头紧锁,聊胜于无地松了半丝儿力道:“遗言?朕不会替你…” “陛下,妾知罪了…” 真有意思。皇帝从前都不知道,为臣为妾,真谛原来在此。 他“嗯”一声:“知道了。” 武婕妤刚从鬼门关挣出来,哪还经得起再捏一次?登时涕泗横流,胡乱挥动起两只手,求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一回,又生怕挨着碰着他多了,再惹恼他几分。 没多会儿,一张脸青中透白,较伥鬼只缺两枚獠牙。武婕妤竭力张着嘴,做出一个“将功折罪”的口型。 这般狼狈不堪,比自己也不遑多让了。皇帝总算稍出了口恶气,兼之确实体力不支,便借势撒开了她那条紫胀的脖颈。 没了支撑,他复又靠在一旁的椅腿上,喘匀了气,抬手按住椅面儿,咬牙一撑,稳稳坐了上去。 织金妆花缎贴里一擞,再看不出半分窘迫。他恢复了惯常好整以暇的神态,伸手一比,示意武婕妤上前来。 不得不说,皇帝是摆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方才那一句一句的逼迫煽动,其中厉害武婕妤不是没有反复掂量过,然而事前筹划的万无一失,尚不能令武婕妤笃定,她背后的人一定会保全她。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揣测的东西。 她跪在了皇帝跟着,俯首帖耳地等候他的发落。 皇帝微微俯身,拔走了她头上寿字金簪:“手帕给朕。” 武婕妤不敢稍有迟疑,忙不迭地取出袖中月白绸帕,双手奉上。 皇帝没接,略嫌圆钝的簪脚在手腕上比了比,选好位置,以力为刃,狠狠划了下去。 点点猩红落在明净绸面上,武婕妤身为弃子的颓丧渐渐退去了,翻涌而来的,是身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羞愤难当——她怎会曾以为这是件可以争荣夸耀的美差? “朕不做牲畜。”
第25章 二十五 “啪!”新添一笔的内起居注被孙锦舟信手一掷, 底下毕恭毕敬的彤史女官连忙伸手去搂,险些失了仪态。 “当真人不可貌相,竟是武婕妤有这个造化。”王遥话虽这么说, 脸上却并未显出什么喜色。 “二月初八, 好日子呀。”孙锦舟笑着凑趣儿道:“慧能六祖诞日、释迦摩尼出家日, 祠山大帝生辰, 都在这天。” 话音一转:“不过, 陛下动了好大肝火, 起来就往苏婕妤那儿去了。赏赐也都送到一夜明了。” 初进幸的嫔御, 历来常获赏赐,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皇帝此举, 是铁了心要落武婕妤的脸面。 王遥不以为意——那药性虽猛, 但真要是这般嫌弃,还能被逼迫着就范不成?无非是气性上过不去,深恶受了自己算计而已。 眼下木已成舟, 一切尽在掌握。王遥挥退了彤史,语调淡淡的:“知会武泽桓一声, 暂且将差事交出去, 告一阵子病吧。” 孙锦舟应了个“是”,明白他是让武家避避风头、以待来日,便又道:“武家支叶硕茂,儿子将他家三亲六戚都警醒警醒,万万不能在这褃节儿下授人把柄。” 王遥听这口风即知他有私仇要报, 倒也没拦着,只道:“你办事自然有分寸。如今最要紧的, 还是明儿这头一场殿试,我瞧着, 陛下关切得很呢!” 前阵子三天两头请了陈太傅去讲文章,哪里是为了让屏风后的苏婕妤旁听?分明是要在这次春闱中捣鬼。 陈江陵这个人,尚算识时知务的,当作大佛高高供着就是了。王遥是不会重用这么个西风落叶之辈的,科考大事更不能教他沾半个手指头。 主考同考皆是自己人,大家同气连枝,断没有彼此攻讦的可能。 他定要看看,皇帝能罗织出什么罪状来! 除了澡雪堂及咏絮阁,其他妃嫔那里的风吹草动也不能轻忽。午后,行宫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又往琼芳斋去了。 沐昭昭如今虽不再提防仪贞了,但也没有十分的耐心来敷衍她。替她斟上一杯茶,便道:“难得晴暖,娘娘怎么不去逛逛各处景致,陪我在这儿白坐着?” 仪贞不以为忤,笑说:“一个人闲逛又有什么意思?贵妃若有雅兴,咱们倒可以一道。” “娘娘抬爱了。”沐昭昭显然把这话当作客套,回上一句后,便垂眸专心品茶。 仪贞正是猜得她不会答应,方才有那么一句相邀的,然而此刻见她果真心如止水,又不由得暗暗惋惜。 对于那些青梅竹马的旧事,皇帝始终是吝于为外人道的。仪贞从前觉得,他与沐昭昭之间应当是两情相悦,碍于王遥这个心腹大患未除,不能太露钟情,使得深爱之人成为众矢之的。 可事到如今,仪贞不得不认为,皇帝恐怕在单相思。 沐昭昭真正爱慕过的人,多半是姚洵。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缘由,令一个妙龄佳人总是衣饰素净呢? 仪贞蹙眉一瞬,旋即又展颜道:“织锦局今年新贡上来的料子里有两种新花样儿,一种湖蓝地落花流水纹的,听说前些天全叫陛下送到一夜明去了,还有一种嫩柳黄地银玉兰的,幸而我预先就招呼过,留了两匹。 “可惜这种俏丽颜色与我确实不相称,想来想去,还是你穿着最好看。贵妃要是不嫌弃,我即刻叫她们搬出来,做件夹的,这时令穿正合适。” “多谢娘娘想着。”沐昭昭道:“不过我的春衣已经很够穿了,况且新衣虽好,到底不如旧的亲肤,还请娘娘谅解我这一点怪癖吧。” “常言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贵妃这儿,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了。”仪贞便也不多勉强,笑了笑,又扯起了别的话头。 看来她这不速之客,轻易是不打算挪窝儿了,沐昭昭别无他法,只好听之任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待到了天黑下来。沐昭昭的晚膳历来用的清减,常常是一杯茶或者一小碗素汤,配着一两块儿点心足矣,更有时候没甚胃口,不吃也就混过去了。 这会儿因为仪贞在,少不得让芝芝去吩咐厨房生火,正经做些菜肴来。 仪贞听见了,惊异道:“贵妃已然纤袅至此,还要以瘦极为美吗?”她当然明白沐昭昭的不思茶饭并不是为了姿容更出众,然而交浅不宜言深,她还能怎样劝解呢? 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可念想实现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难道便可以被删繁就简、缩减为无悲无喜的弹指之间吗? 少顷宫人来请她们入席,仪贞同沐昭昭从连廊走过,夜来春尚寒,风露携飞红飘扬而至,仪贞不禁停伫下来,目睹着它们隐入盏盏宫灯中。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她随口念道,随即先一步朝前走去。 不如取怜眼前人?沐昭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懂她怎会有这般误解。 二人前后进了饭厅,沐昭昭请仪贞在主位入座,自己则在下首作陪——因为是寻常晚膳,不讲究排场,摆的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连汤水并果点不过九样而已。 仪贞又向慧慧芝芝等人道:“我与贵妃不必你们侍膳,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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