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有皇帝福咯。 仪贞强求不来,索性"事了拂衣去,起身向沐昭昭道:“提心吊胆了一晚,贵妃也歇下养养精神吧,我就不多扰了。” 沐昭昭依礼送她出琼芳斋。石子小路的缝隙里尚有积水未干,沐昭昭格外熨帖地双手搀扶着仪贞走完这一段,临上软舆前,她忽然用只供一人听见的声音道:“娘娘,用情过深,徒增忧苦耳。” 怎会有如此堪破红尘之语?仪贞眉头不展,直到回了咏絮阁,热水沐浴过,裹上绸衣,陷进熟悉的沉木香床深处,依旧长吁短叹。 过了一两日,听嬷嬷说起,寿太监以及另几个内侍都以冲撞皇后的罪名被处死了。 至于苏婕妤,仪贞确实见过她穿那身湖蓝直裰,垂髻上簪了两支佛手花簪,很有一股书卷气。 皇帝与王遥的这一场交锋,好像就此而止了。 四月二十一,皇城中殿试毕。次日,王遥快马赶来行宫,向皇帝禀告一甲中状元、榜眼、探花各落谁家,二甲、三甲又有若干,各拟授何官职。 皇帝心不在焉听着,末了只说:“既然是掌印亲取的,各自德行学问如何,掌印最清楚不过,必能人尽其才。” “奴才不敢。”王遥却并不如往常那样极尽谦逊,答过一句后,又说:“还有一封捷报,奴才要恭喜陛下——叛王李校之残军日前已于犊头悉数就擒,因李校本人拒不伏法,将士们只得将他乱刀砍杀。” 他皱起眉,仿佛因为想象起那副场面而感到不适:“终究是龙血帝胤,虽胡言乱语挣扎不止,却不是求饶,据在场的斥候说—— “李校自称乃是受陛下勤王之托,起兵清剿权宦,重振李家江山。” “呵。”皇帝听到此节,忍不住轻笑出声,并不辩解,而是反问王遥道:“掌印不会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说吧?” 他从禅椅上起身,慢慢踱步下来,走到王遥侧旁:“掌印深受皇考信赖,又因其临终前的一道遗旨,辅佐朕近十年,忠心不二、殚精竭虑,难道朕还有半分猜疑不成?纵然你我之间,或有意见相左之时,那也是咱们自家人的事儿、自家商量着办就是——岂有将外人引来、断自家家务的道理呢?” 他这样语重心长,王遥怎能不动容?不语良久,方才面含愧怍道:“陛下说得极是,奴才糊涂了——皆因前回陛下兴之所至、夜宿石洞,奴才惊悉此事后,夙夜难安,一恐圣躬罹险,山河动荡,二恐有奸人挑唆,离间你我主仆。 “并非奴才贪生怕死,惜命苟活。平生不愿见者,独有陛下冤杀奴才,奴才报恩未果,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皇帝唇角微动,温声问:“这岂非朕的过失?” 王遥跪倒下来,抱住皇帝双腿,音辞慷慨,声泪俱下:“苏婕妤女流之辈,蒙受陛下厚恩,奴才不敢自恃忠言逆耳,逼迫陛下割舍所爱,但求陛下珍重自身,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请陛下今日一定要答允奴才。” 说罢,顿首再三。 皇帝一时间很想拉着谢仪贞来好生观摩,什么才叫作情真意切,但目下是不能够了:王遥这是要软禁他。 他微微抬首,朝殿中依序侍立的内侍瞥去,他们个个泥胎似的,面目不明,一刀削去,身首异处了,又再捏一个补上。 他想,王遥的底气应当不止于此。 武婕妤怀孕了。
第27章 二十七 “我要见陛下!”仪贞将从玫瑰椅上跳下地来, 怒形于色:“武婕妤是什么金贵人物,咱们都要避忌着她了?” 冯嬷嬷脸色也不甚好看,勉强劝道:“区区武婕妤不值个什么, 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头一位皇嗣啊!既说怕冲撞, 咱们忍让这一阵子, 也就罢了。” 仪贞听了, 却越发不依不饶了:“她撒娇做痴, 陛下由着她;她蹬鼻子上脸要禁足我, 陛下也由着她吗?” 一腔子酸楚翻涌而上, 也不顾忌还当着传旨太监的面儿了:“总归是那寿太监老不死的,自己活腻歪了要对贵妃动手, 害得陛下倒疑我存心、没护着他的心肝肉儿, 这会儿借着由头发落我呢!我爹爹在边塞铁马金戈,好不威风,哪知道他女儿在这里受小妇欺辱!” 末尾一句未免惊心, 冯嬷嬷忙对那太监使了个眼色,待他离去了, 咏絮阁的众人方才一齐拥上来, 七嘴八舌地安抚仪贞。 此刻也不讲大道理了,权当待孩子似的,一味哄着顺着。哄得仪贞泪眼含怒,贝齿衔恨,错牙盘算了一阵, 拉住冯嬷嬷垂下的手道:“好嬷嬷,你素日里照拂过多少小的, 而今总该有一两个不曾昧了良心的吧?务必想辙替我探探风向,陛下是拗不过武氏的歪缠呢?还是实心实意要罚我呢?” 冯嬷嬷多少算看着她长大的, 被她这么摇着胳膊央告,哪里说得出不依的话来,连声答应着,要与其他三位老姊妹一道去寻门路。 临出门,仪贞尚唤住她,满眼殷切道:“我留在这儿,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嬷嬷们千万早去早回,果真打听不出结果,也就不强求了,回来陪陪我吧!” 冯嬷嬷只“唉”了一声,竟再无别话可说。 仪贞挥挥手,让屋中宫人都下去,慧慧和珊珊对视一眼,拖沓着不肯挪步。 “你们也去吧。”仪贞说,没有必要在这时候点眼。 冷不丁的被禁了足,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愿被底下人瞧见,原是常情。 仪贞迟迟地走到内间,靠在窗边孤坐着。连哭带闹过一通,脸上却并未留下泪痕。 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帝“失踪”归来的当日,慧慧便私底下告诉她,内起居注上,有了武婕妤的进幸记载。 迄今已满两月,该诊出身孕了。 有了继任者,皇帝的位置还稳当吗? 今日遭遇,便是王遥的无声答案了。仪贞不认为禁足令是皇帝下的,说不通。 只有李鸿自己一个人清楚,她这个皇后,对他并没有非分之想。 王遥是怕她做什么——争风吃醋要害这个孩子?抑或爱屋及乌要护这个孩子? 甚至于,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吗? 这念头太吊诡,仪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声东击西避开王遥耳目的那回,究竟去见了什么人? 来不及找到问出口的机会。死了几个太监后,埋在周遭的钉子仿佛更多了起来。 不知澡雪堂现下是何种情形。 向晚时分,四位嬷嬷回来了。冯嬷嬷叹着气说:“这年月,真应了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那些利尽则散的虽开了口,但也不必太抱指望了,仅剩下奴婢的干女儿,应承了要尽一份力,姑且可以静候佳音。” 仪贞歪靠在榻上出神,听罢抬眼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余下三位嬷嬷。 唯有卫嬷嬷眼神略有闪躲,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曾与仪贞的目光相撞。 恰逢小厨房呈了晚膳进来,一应菜色如常。仪贞因问:“既然禁了咱们的足,日常供给如何送进来呢?” 冯嬷嬷略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单论小厨房自己养着的那些活物,还够个六七日呢,何况旁的耐储存的?娘娘放宽心,陛下终究不会忍心关您那样久的!” 六七日…仪贞细细咀嚼着她话中深意:这是谁的预估?是谁给嬷嬷做下的担保? 其实早在被推上皇后之位那一天,她便已经明白了,自己身边这些人不仅是来照料自己的,还有更重要的一重身份:傀儡的悬丝。齐心协力地引导着她,乃至皇帝,共同缀点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官修正史。 他们依附于王遥,其实是无可厚非的选择。即便是自诩人中龙凤的皇帝与皇后,不也做着和这些卑渺如尘土之辈一样的事儿吗? 仪贞最不能承受的,反倒是“日久见人心”。日复一日的督管是真的,年复一年的关切同样是真的。 能如李鸿那般泊然无感,又须得自断多少爱憎呢? 夜影子像个蛇入鼠出的奸贼,蹑手蹑脚地从书页上掠过,藏进不引人注目的缝隙里,仿佛安于一隅。但很快的,映入眼帘的字句都影影幢幢起来,须臾,满纸只剩一片漆黑。 无人来点灯。从前那些泥胎木雕一般竖了满屋子的内侍一夜之间全都撤下了,如今把守殿外的按理来说应当仍是宦官,一群高视阔步的朱衣宦官,腰间佩刀——王遥培植的一群武宦,祾恩门设伏时,皇帝见过这身打扮。 他放下书,站起身来。因为双眼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可以较为自如地在屋中行走。 大铜壶里的水早冷透了,胜在仍是洁净的。他提起来,倾了些在面盆中,洗一洗干涩发胀的眼睛。 王遥暂且是不会杀他的,至少在那个“皇嗣”降生之前不会。兴许他们会对天下宣称皇子早产,那大概也要在五个月之后。 太监夺权就是有这么一样陋习,非得挟别姓的幼儿为天子。把社稷传承让给他人,把案牍劳形留给自己。 皇权式微,各路势力应运而起,各怀心思,换一种角度去看,也不失为一种微妙的制衡。 王遥是乱臣贼子中最为聪慧谨慎的那一等,除了恋栈以外,他不算荒淫,亦不算残暴。他只在皇帝一个人面前颐气指使,以长辈的姿态耀武扬威。 朝臣们的切身利益没有被损害,宗亲们的富贵安闲没有被动摇,百姓们的生老病死更没有被牵连,杀身成仁就显得无甚必要了。 只有李鸿。王遥不杀他,他要杀王遥。 他要等一个时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引子。 体肤之乏、筋骨之劳、心志之苦、身后之名……他可以一概不计。 这是他被关在澡雪堂的第三日。 挽发的玉簪昨夜入睡后不慎滚落到了地上,断为两截,如今再想束髻是不能了,干脆散发披肩。 他往日不是没做过这样落拓装扮,颇觉怡然自得——大抵因为彼时有个专门的太监,依稀是姓陆,每日以汤泉为他濯发。 一个打心底视他为蝼蚁的太监,因为这皇帝的虚名,低眉折腰服侍他,实是一件颇令人玩味的事。 皇帝搜寻出一把梳子来,徐徐梳通了头发,一面想,名义上正安心养胎的武婕妤,待遇应当比自己强一些。 那是个心性不坚牢的玩意儿,原不指望她对自己忠心不二,何况,武家待她,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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