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了一声, 走到桌边倒茶喝。 “我来我来。”仪贞尾巴似的又缠上来, 一面夺得茶壶来斟, 一面道:“我白白仰仗着陛下的洪福, 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 分不了什么忧,这些个杂活儿上就让我尽尽心吧!” 她历来是这样的, 嘴甜心空。皇帝决意不当真, 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儿是初一,朔日大朝?”仪贞手上忙活, 嘴里犹不闲着,选了个便于拍马溜须的话头。 皇帝唇角微动, 又矜持地压平了, 唯有隐约的笑意漫上眼眸——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在太极殿面见廷臣。 而对一些大臣们来说,距离上一次见到龙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呐,比他和她历经过的春秋还要长。 立皇帝至此尸骨无存, 也许大殿匾额后头还残存着他流下的血污,但那终究无伤大雅了。它们不过提醒着年轻的君主, 他终于剜去了这跗骨之蛆,决计不会让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们的神色各异, 他也尽收眼底,因为对赤胆忠心四个字并不奢求,倒没有十分耿耿于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做宰,不过是更光鲜一等的利而已,于己可以改换门庭,于人可以执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党鹰犬外,那些曾经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还堪用,不妨姑且用着。 其实,对于谢家,也应当如此。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仪贞。 仪贞浑然不觉,侧对着他正专心剪烛花——她喜欢这活计,铜镀金的剪子在焰火里一挑,折出五色光芒来,像展翅的翠鸟。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①。 她心弦一颤,猛地回首对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对着皇帝念了两句诗? 内容实在记不得了,只是如今隐约觉得,颇为大逆不道。 但从皇帝今儿的脸色来看,又像是没有这回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面上还作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假象:“翳散岚止,天高地阔,陛下可以舒怀了。” “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应,礼尚往来,说:“你应当也一样,皇后。” 仪贞觉得他声口不大对,但皇帝随即又说:“过几日便是端午,请谢夫人进宫一见吧。” 她全然懵了。欢欣狂喜一类的字眼皆想不起来,且太狭隘,无法诠释她此刻的心境,她发觉自己紧抓着皇帝的手,宛若要追问一声:“真的吗?” 不,不,不能这么问。君无戏言啊! 不用皇帝再开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跃不已地告辞出来,无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无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来。 沿途宫灯盏盏,点点碎芒撒了满路。她不是贞静持躬的皇后,她是元夜里满街嬉闹的孩童。 但李鸿觉得无妨。他囚不住她,谢家可以——那个对她置若罔闻近十年、依然让她魂牵梦萦的谢家。 “…阿娘不爱吃寻常的粽子,嫌搁在胃里难克化,作酸。”仪贞不睡觉,拉着上夜的慧慧絮叨个没完:“咱们也不给御膳房添麻烦,届时自己来做就是。慧慧,你吃过山药泥压的粽子没有?”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药养胃嘛。”仪贞继续给她比着:“削了皮儿蒸熟了,碾成泥,里头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类的,只借个粽子的模样,应景儿罢了。不但阿娘吃着相宜,我和二哥哥也爱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极了街面儿上卖的糖葫芦。我们家里不让吃外头的糖葫芦,就因为二哥哥闹过一回肚子…” 她渐渐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儿开始打架了,脑袋也微微左摇右晃起来。仪贞再一瞧西洋钟,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吧,然而是当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间歇下,她继续窝在床被里独乐乐。 外命妇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但愿初五是个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晒着人了,阿娘可以来得早一些,离开得晚一些。 仪贞憧憬着、期盼着,要洗文旦浴、要饮紫苏水、要系长命缕、要佩辟邪囊…佳节吉日又恢复了年幼时的乐趣,不再只是冰冷而繁琐的习俗章程。 那么,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匀出一个小小的、郁郁的褶儿——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过他留恋不忘的? 王遥毙命前的那番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如鸱鸮桀桀,不怀好意。 按着皇帝当时的回答,对于赵娘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果然吗? 为时已晚的幡然悔悟,和孤绝多年的不闻不问,哪一种更痛呢? 仪贞不知道。她甚至不忍去感同身受。 比牺牲更残忍的,是功亏一篑的牺牲。 她此刻才明悟,姚洵五七回魂夜里,李鸿眼中深重的自我厌弃。 打这天起,仪贞每日都要上含象殿点一回卯。未必回回都能见着皇帝,那就送上一碟子定胜糕、两支芍药花、五色线编的绦子…甚或什么也没有,就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两句。 “谢仪贞,你就这么闲?”檐下门上的帘子近来都换了金丝竹的,清爽又敞亮,映着榴月绚丽的夕霞,别有意趣。 皇帝匆匆由长廊走来,还没进屋,隔着竹帘就能瞧见自己那一茶案的花花绿绿。 仪贞闻声回头来给他蹲礼,随口反驳道:“那倒不是。给陛下送东西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听听。任何一个知礼的人,这时候不应该说,再忙也甘之如饴,定要抽空来这一趟吗? 皇帝今儿已经为新科进士的调任费了一整天的神,实在怠懒和她斗嘴了,只问:“做什么来了?” “哦,下帖子来了。”仪贞毕恭毕敬地取出描金勾蜡笺请柬,双手奉上:“明日端阳,后宫众姊妹在猗兰殿设宴,陛下若得空…” “朕不得空。”皇帝脱口而出就是拒绝,随即像是自觉太无情了,迟疑着补上一句:“明日要到东苑去,看群臣击球射柳。” “哦。”仪贞反应过来,从前皇帝与内宫得以同观表演,是因为赵娘娘这位长辈尚在。 而今皇帝索性蠲除了此一节。 他的烦心事儿够多了,仪贞不好再做出伤怀的样子来,只好轻描淡写地告退出去。 初五一早,正如仪贞所愿,是个风轻日暖的好光景。 仪贞一夜没睡,这会儿倒还精神百倍,穿着身艾虎五毒纹补子,就立在正殿门前张望着。 “还早多着呢!”甘棠放下一盆菖蒲,走过来笑劝道:“哪怕夫人三更就梳妆出府呢,也得等着开宫门不是?” 仪贞点点头:“是这么个话。宁肯叫阿娘多睡一刻。” 可赞同归赞同,她还杵在原地翘首以盼。 甘棠无法,背过身一招手,让蒲桃拿来两柄新制的扇子,一左一右地为仪贞送凉。 节令补子还算不得盛装,这时辰她已经微微感到热了,阿娘凤冠霞帔,又当如何? 仪贞偏首,向甘棠道:“找两个稳妥人,抬一架软轿候在嘉猷门边上——母亲有了年纪,实在走不得这么远的路。” 横竖女眷堆里她最大,放肆就放肆吧。往后别的妃嫔们有娘家人进宫,也给这么个殊荣,那便不叫僭越,叫恩泽广施了。 又看了好几遍时候,直到辰时中,慧慧方从猗兰殿外疾走回来:“娘娘,夫人到了!” 不知是否有些中暑了,仪贞忽然觉得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去。她伸出手臂,甘棠与蒲桃便从旁搀住她,却没有领会到她要下台阶去的意思。 她望着她的母亲,凤冠翟衣,眉目如昨,雍容而肃穆地向她走来,止步在宫人摆好的拜毡前,从容不迫地屈膝行礼… “阿娘!”仪贞抑制不住地奔过去,弯腰伸手,不要她当真跪下去。 谢夫人却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让我把礼数做完!” 仪贞意料之外地挨了一下子,愣住了,只好呆呆地看着,由着母亲把额头恭顺地贴到砖地上——她避开了一步。 谢夫人以手撑地,缓慢地欲站起身,她走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酸疼,仪贞总算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扶她。 这下谢夫人没再回绝,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唤道:“蒙蒙…” 这是她阔别多年的乳名。外祖母不喜欢父亲为她取的“仪贞”二字,仿佛女子一生,除去贞洁自持外,再没有别的品德可称颂,便特意选了这么个乳名来平衡,不是“宴坐雨蒙蒙”,是“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她“哎”了一声,咧嘴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 “我都让人把轿子给您抬来了。”仪贞唧咕道。 君臣之礼分说完了, 进了后殿,自家人就不闹那些虚头巴脑的。仪贞搀着谢夫人往自己寝居里走,一面嘱咐甘棠:“茶就不用了, 倒一盏温温的紫苏熟水来, 点心只要我昨儿说的那个山药粽。” 女儿大了, 行事颇有主张, 谢夫人听在耳中, 不禁感慨万千。坐下来抬眼细瞧她, 柔声说:“我知道你心疼阿娘, 可哪有臣下坐着轿辇,大摇大摆进天子后院的?” 仪贞道:“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将来其余宫眷戚家进宫, 也是一样地体谅她们,难道还有谁损人不利己,非拿这个做文章吗?” 谢夫人正色问:“王遥跋扈豪恣、作茧自缚, 也是后宫构陷?” 仪贞一时默然——她自觉和李鸿相处日久,斗嘴耍赖是常态, 险些忘了他是威势不容挑衅的人主。 恰巧慧慧端来汤点过来, 仪贞忙接过手,奉到谢夫人跟前:“阿娘用些熟水,再尝尝我叫小厨房做的山药粽儿,全按着咱们家的法子来的呢!” 谢夫人一笑不言,待慧慧退下了, 方才嗔道:“你呀!” 女儿在宫里举步维艰这些年,谢夫人没有一日不肝肠寸断的, 但日子还得平心静气地过,不能流露出一丝哀愁来——哀愁即是怨怼。 奸佞当道的时候, 皇后是苦差;海晏河清的时候,皇后照旧是苦差。 盖因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未见得也是一个知冷知暖的郎君。 谢夫人怜爱地抚了抚仪贞的脸:她的小女儿,已经完全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这是自哪一日起、悄无声息的改变呢?这张剔透如春雪的标致脸儿,落在母亲的眼里,只像是受了委屈,怯怯的可怜。 她当然是受了许多苦的。不过谢夫人想,这孩子打小有一点好,心胸开阔,不记仇、不自苦,是以如今的眉眼流转间,还透着那么一份率真坦然,说话也不露半句藏半句的,当着亲人的面儿,更是利落又脆生,有什么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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