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郑重点头:“陛下圣明。” 她还敢点头!皇帝越发觉得寒心:“谢仪贞,你还记得…记得自己已经进宫来了吗?” “当然记得。”仪贞指天誓日起来:“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的,我会时时谨记着,不给陛下丢人。” 好,好一个没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该褒奖褒奖她啊?皇帝简直都要怀疑她是存心的了,这种人不知悔改,只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词来。 那自己又成个什么了呢?给下大狱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认罪伏法;给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皇帝觉得这行径太悲哀了,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她心里就只有谢家。 他连腰间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唉…”仪贞扑了个空,悻悻将荷包搁回去,自己追了两步,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一闪而过,连蹲礼相送也省了。 是天热的缘故吗,怎么这样不耐烦? 她迟疑着回到屋中,一面胡乱琢磨,一面捏了片儿骨牌减煠来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尝,她也觉得这东西仿佛不如从前香甜了。 午后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针线,听见说珊珊回来了。 仪贞高兴起来,搁下活计,朝她招招手:“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着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盏杨梅渴水,珊珊道过谢,捧在手里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今年听说杨梅收成好,行宫里也送了好几篓来呢。只是这果子清理起来费事儿,两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懒了,不想如今回来喝上了现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这现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给陛下制的。西洋玻璃瓶儿装满了,搁井水里湃着,余下了这点,叫大家同分。” 仪贞但笑不言,只叹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儿渴水吹得天花乱坠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热败火而已。 珊珊也不遑多让,说:“真的?那可折煞我了。娘娘几时给陛下送去,一定把这差事派给奴婢才好。” 仪贞想了想,说:“等日头偏些,咱们一同去,正好逛逛。” 杨梅渴水久搁不得,兼之皇帝“不吃剩饭”,仪贞留神着时辰,又打了一会儿络子,估摸着渴水已经有了凉意,便让大伙儿散了,打了水洗过手,取出玻璃瓶儿来,和珊珊一道往含象殿去。 傍晚时分,熏风解愠。仪贞没乘辇,就与珊珊闲走着,说几句近况。 珊珊因说:“…正为着这个呢。当日给行宫留了两个千金科的太医,都来请过脉,没号出别的症候来,只说苏婕妤或是情志不畅,开了几剂疏肝理气的药,奴婢瞧着吃不吃都一样的,所以这次回来,也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就地养着呢,还是接回宫来再诊诊。方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没同娘娘提起。” 仪贞颔首道:“这事儿可大可小的,是该回禀给陛下。” 谁知到了含象殿,孙锦舟通传过,返来赔笑道:“陛下说正忙,请娘娘回去就是。” 这话说得,就差明着提点仪贞,陛下不高兴呢,娘娘想法子哄哄吧! 仪贞也觉出味儿来了:他若是真不得空,多半会另说个时辰让自己再来,而不是这么直撅撅地叫人回去。 这人,真是小心眼儿。她忖了忖,对孙锦舟道:“我倒无妨,只是这杨梅渴水耽搁久了怕变味儿,秉笔且行个方便,替我拿冰水储存起来。陛下得了空时,若不问最好,问起来就说是小厨房进的吧。” 孙锦舟点了点头:横竖那一位的心思不好琢磨,就试试吧。 再料不到仪贞又对珊珊说:“你也找个凉快地儿歇歇去。” “啊?”珊珊大感不解:“娘娘,那你呢?” 她?她得找辙儿给皇帝他老人家逗乐子去啊! 孙锦舟老神在在,等着这主仆俩唧唧哝哝完了,欠身冲珊珊一比:“姑娘请随我来。咱们先把东西往冰鉴里放好了,再招待姑娘吃茶果…” 仪贞听得心里好生羡慕,面上还是一派潇洒,转了身迤迤然往远处走。 送吃食人家不领情,那就送点儿好玩的。 仪贞重拾原路,不回猗兰殿,而是往更东边儿走。 她旧年住过的蔷薇馆就在那里,有一架秋千,后来还挖了个小池塘,种着荷花,养着锦鲤,这时候应当有许多蜻蜓,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别的鸣虫儿。 未等走近去寻油葫芦、纺织娘,老远先看见一个翻跟头的人影儿。 他是侧翻,手脚纤长,灵活极了,一身浅色衣衫,动起来直像风轮儿似的,一丝缝隙都插不进去。 把仪贞震得惊为天人,情不自禁便拍手叫起好来,那人听见动静,急忙停下了,落地一瞧,原来是小青。 仪贞笑盈盈的,见他上前来给自己行礼,径直让免了,问:“你嗓子好了?这么快又要练功?” 小青腼腆一笑:“多谢娘娘赏的茶水,喝下去就全好了。也不是练功,闲不住翻着玩儿罢了。” 仪贞这下越发称奇了:“好厉害功夫!竟只是玩儿吗?我还当是你们的基本功呢。” 小青年纪小,不知谦虚,得了夸奖,眼睛都亮起来了,认真道:“我们靠皮影儿糊口,要练基本功,也该练手指唱腔才是。娘娘既然愿意看这个,我再翻个好的。” 这回铆足了劲儿,一口气翻了十个后空翻,调转方向,再十个前空翻。 仪贞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叫好,犹豫着想让他仔细,又怕一开口扰乱了他,反而跌下来。 “燕十六!”暴喝赶来的人没这些个顾忌,铁青着脸一探手,凌空把人给揪住了。 转手把弟弟往地上一按,他这才跟着跪下告罪:“奴才们行为无状,冲撞了贵人,请娘娘降罪。” “小白…”仪贞见他一身玄青,这称呼实在名不副实了,问:“你们本来姓燕吗?弟弟行十六,你排行第几呢?” 小白一顿,随即才答:“奴才行十二。” “燕十二?”仪贞笑起来:“真是人丁兴旺。哦,快起身吧!十六又没做错什么,请什么罪呢?” 兄弟俩这才起来了。仪贞怕十六回去还会挨骂,又夸他:“十六翻跟头真了不得,平日里只钻研皮影戏,倒拘束他了,闲了散散筋骨也是好的。” 燕十二自然不敢有异议,又替弟弟描补道:“一向是由着他玩闹的。只是怕失了规矩,见罪于主子们。” 仪贞想起来,他们一班人仿佛就住在东北角上,离此地不算太远。这儿除了蔷薇馆,还有赵娘娘做妃子时住过的永宁宫,都是久无人至,虽然派宫人定期清扫打理着,毕竟孤寂。 燕十六偶尔偷偷来玩儿,就玩儿吧。 她低头打量了下这孩子,问:“这时节你常玩儿什么呢?” 燕十六瞅了哥哥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据实道:“除了翻跟头,还网蜻蜓、捞蝌蚪。”
第35章 三十五 皇帝瞪着面前这一只笔洗, 里头虾蟆儿咕嘟往来翕忽,游得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抬头看了珊珊一眼:从孙锦舟头一回进来通传,他就记在心上了。后来进渴水, 这宫女说有正事要禀, 他还当又是谢仪贞教的舌灿莲花, 没想到提起了苏婕妤生病的事儿。 哦, 是了, 苏婕妤。他大致还记着这个人, 难不成是觉得受了他的利用, 咽不下这口气? 他让孙锦舟去安排人手,将行宫里那两个都接回来, 养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养。 又问珊珊, 她主子哪儿躲懒去了? 珊珊一心向着仪贞,说娘娘见陛下劳于案牍,怕圣躬累着, 顶着大日头给他寻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头的暮色昏昏,没作声。 珊珊也自觉言过其实得狠了, 好在仪贞及时回来, 给她解了围。 燕十六捞蝌蚪实在是一把好手,没有网子,摘片荷叶卷一卷都能手到擒来。仪贞没这个本事,怕回来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蔷薇馆找, 鱼缸没找着,笔洗也使得。让管库房的人记录在册, 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东西呈上御案了,人则回猗兰殿去了——还是被水给溅湿了衣裳, 散着腥气儿,岂非失仪?可不得换喽。 故而皇帝甚至没逮着机会,问一问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点拨,送了这样一份礼给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冲珊珊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慢着。”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来孙锦舟问:“夏衣料子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孙锦舟是什么人物?一句话就能明白,皇帝这不是替自己问的,是替皇后娘娘问呢。 便专拣了鲜艳的说:“这时节当穿芝麻地纱的,大致是大红、桃红、藕荷、豆绿、葱绿、柳黄、鹅黄、宝蓝、湖色、玉色、檀色、绛色这么几样;花样呢,以四合如意、杏林春燕、榴开百子、寿字、双喜、雀梅为主。陛下若要掌掌眼,奴才叫人取布样子来您亲自一瞧。” 皇帝认为不必,略一思索:“大红桃红不要,檀色绛色不要,双喜和榴开百子不要,别的都送两匹到猗兰殿去吧。” 谢仪贞生得白,五官勉强也端正,大红大紫倒不是不相称,只是入了夏穿着更嫌热。花样么,审慎些没什么,别叫她误会了自个儿的用意。 孙锦舟忍笑应了,听见皇帝又道:“量体裁衣总要些日子,有现成的首饰没有?” 这个孙秉笔实在记不清了,赶忙支了个人,紧着内库房找找,凑了四样,各拿匣子盛着,托盘里垫了红绸,一齐托着呈上来。 皇帝扫了一眼:分别是凤凰莲花纹双股钗、珍珠红宝攒花约指、羊脂白玉对镯和金绞丝同心结耳坠。 品相都还过得去。皇帝矜持地颔了颔首,抬头迎上珊珊目瞪口呆的脸:“把这些东西捎回去,叫她学学,什么叫送礼。” 好、好大手笔。珊珊云里雾里的,只管应诺,接过托盘来——嚯!沉甸甸的——又行过一礼,方才勉强倒腾着两条腿儿,却行出去了。 回猗兰殿交出赏赐,珊珊一脸困惑地悄声问仪贞:“娘娘究竟怎么开罪陛下的啊?” “也没怎么着。”仪贞言辞闪烁:“陛下不是气消了吗?还赏了这些东西…” “不止这些。还有好几十匹衣料子没搬回来呢,尽是芝麻地纱的,真裁出来做成衣裳,又该到穿纻丝的月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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