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寝间,皇帝发了话:“你睡外侧。” 仪贞“啊”了一声,随即又“哦”,应得抑扬顿挫——她本打算睡外头那张榻呢。 皇帝斜了她一眼,自己率先躺到龙床里头去。 仪贞就麻烦多了,先摘下颈间挂的璎珞,手帕仔细包了塞在枕头底下——这是阿娘从大德那儿求来的,自小就戴着;又理一理散开的长发,拿巴掌大的小玉梳刮一刮发尾;再欠身去打开床尾挂着的镂空金香球,看看里面的驱虫香药还够不够,最后才放下幔子,安心地扯过绸被睡下去。 皇帝早闭紧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她同他并肩躺着,心里则难免感慨。 他们两个一床睡也不是头一回了。从最初大婚时的彼此提防、井水不犯河水,到剑拔弩张、横眉竖眼,再到彼此视若无睹…哪能想见会有今日:她跟他躺在一块儿,可以漫无目的地聊聊天儿。 “陛下?” 皇帝分明醒着,却不肯理会她。 仪贞便故意自言自语道:“那虾蟆儿咕嘟真不能留下吗?明儿陛下醒了我再求求他吧!” “你敢。”这下愿意应声了,微哑语调里确实带着浓浓的疲惫。 仪贞得逞地偏过头,打量得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想必一向宵衣旰食,铁打的人也会累吧。 朝政上的事儿从来没有容易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得多么轻松,可就算积威年久的老成君主,也未敢夸下此等海口,何况是他。 他甚至没有得到过尊长主持的加冠与激勉。 她几不可闻的叹息一瞬。 “做什么?”可惜在皇帝耳中,这动静鲜明得放肆。 “没什么的。”仪贞含混着想带过去。 皇帝却不容她糊弄:“你招了朕,却还敢说没什么?” “真没有呢。”仪贞信手替他拍拍被子,说:“我睡不着撒癔症罢了,没得为这个耽搁了陛下休息。” 她原意是要做个替皇帝抚胸口顺气儿的动作,但仰躺着不好施展,竟有点哄孩子入睡的意思。 后知后觉地将手往回缩,眼睛半睁半闭着,生怕和皇帝对上。 然而宽敞的龙床此刻又显得狭小无比,她根本无处可躲:“谢仪贞,朕竟不知道你所谓的本性,原是这般,猖狂。” 仪贞难得因为这一评价而羞赧起来——这其实也是一种有恃无恐吧。盖因她心里门儿清,虽然皇帝对着她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张嘴不是冷嘲就是热讽,但摸着良心说,他无疑是位宽宏的君王,也是个心善的男人。 她满心热忱,既然已经吵得他睡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抒发起来:“陛下,改明儿我请你看皮影戏吧!”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仪贞不管这些,继续道:“你指定没见识过。那些个皮影子做得可精巧了,像披红挂绿的将军、穿金戴银的小姐,这一类个顶个漂亮都不算什么,最绝妙是一身素的白娘娘和小青,哪里是蛇妖啊,分明就是仙子嘛!” “不过,”她话锋一转,“再漂亮,终究也是死物。牺牲了的许多牛或驴,它们若有的选,敢问它们是宁愿将剥下的皮描上金绘上彩,用以娱人呢?还是悠悠闲闲地在旷野上吃草甩尾巴呢? “我在宫里整七年了,却像是近日才看见身边的人会笑、会愁、会忙里偷闲,仿佛大家是得了神仙点化,一夕之间从一牵一动的皮影儿变成了活人——陛下,那个吹了口仙气儿的人,就是你呀。” 她滔滔不绝地倾诉了一大通,身边的人却一言不发。 “嗯?”她努力去分辨皇帝的神情:“是借了‘曳尾涂中’的典故,可事是真事,情是真情,句句发自肺腑,陛下不会又说我掉书袋吧?” “…朕只是吃惊罢了。”皇帝约摸是不情不愿、迫于公道才赞同她的,脸偏到里侧了不说,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闷声道:“谢仪贞嘴里竟然有中听的话。” “你总是这样想我。”仪贞抱怨道:“我说过的中听话多了去了,只有你以为我在拍马溜须而已。不识好人心…” 她这是已然困了,说到末尾口齿都含糊起来,大不敬的措辞听着并不逆耳,软绵绵的,撒娇一般。 皇帝又捱了许久,才肯回过头来,酸涩发胀的眼,望着陷入黑甜梦乡的人——心大如她,哪有睡不着的道理。 他悄悄地挪动身体,与她面对面地卧着,目光停伫在她因为侧睡而微微鼓起一弧的脸颊。 她真好看。她不知道,苏婕妤的父亲来给他请安时,说了许多忆古的旧事,明面是闲话今昔,实则倒是倚老卖老来了。 他们那一群人,简直毫不掩饰地轻慢他,甚至公然认同——王遥继之于先帝,而他继之于王遥。 而今他踩着王遥的尸骨重掌大权,居然是对忠良之士的背弃。 他不恨他们这群老物,只恨自己羽翼未丰,还没有股肱之臣。 谢仪贞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拍马溜须和句句肺腑,全都不偏不倚地抚慰在他心口。 她睡得那样香甜,他却依旧担心吵醒了她,只以口型无声唤道:“蒙蒙。”
第37章 三十七 仪贞请看皮影戏的约定, 因为皇帝一时抽不出整整半日的空暇,暂且不能履行。不过放那些虾蟆儿回家乡,不过顺手而为的事情, 两个人次日歇午晌的当口, 便一道慢慢悠悠地过去了。 天越发地热起来了, 两个呆人儿不嫌困倦, 娇滴滴的蔷薇花却受不得, 焉头巴脑地躲在大幅的稠绿底下, 轻易不肯露脸。 仪贞两手捧着蝌蚪窝, 皇帝在旁边给她擎着油纸伞遮阳,两个人的步子始终迈不齐, 一路跌跌撞撞的, 几回险些把笔洗里的水洒出来。 仪贞不觉得恼,横竖这会儿凉丝丝的水真洒在手上,顿生清爽, 腥不腥的都在其次了。皇帝却老大不高兴的模样,抿着的嘴还略略往下捺着, 他倒不想想, 哪怕是仪贞主动撞着他,男女的力道有得比吗? 不过人家是天子嘛,凛凛不可犯也是应当的,太好性儿还怎么御下呢? 好歹支撑到那小池塘跟前,仪贞努力捧高了笔洗, 稳稳当当地就要把摩肩擦踵的半大虾蟆往水里放。 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条腿子舞之蹈之,皇帝背上的寒毛又纷纷竖立了起来, 可偏偏还瞧不惯谢仪贞那身量:虽说不至于与池塘同高吧,但姿势摆得也很危险, 即便不栽进水里,也必然要惹上一身。 炎炎夏日,真兜头一泼水来,黏住了衣裳,可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用力咳了咳,云淡风轻地说:“让朕来。” 仪贞当然同意,煞有介事地将笔洗托付给他,一面谆谆善诱:“长了前腿儿就快上岸觅食吧,别忘了陛下的恩典。” 前半句就够匪夷所思了,后半句更叫人啼笑皆非:“谢仪贞,那边荷叶上滴了颗水珠儿下来,你可要发个愿?” 仪贞说好啊,果真对着她什么也没瞧见的荷叶双手合十道:“保佑陛下事事如意吧!” 假的。她不过想揶揄回来而已。皇帝脑子里清楚极了,然而心的跳动本就是不由人的。 日头又略略西移了些,估摸着到未正三刻了,灼目的威光依旧不减。皇帝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说:“寻个阴凉地儿避一会儿吧。” 仪贞不假思索:“旁边两步就是蔷薇馆。” 蔷薇馆大概留有四五个洒扫的宫人,前次因为她突然到来,很是惊动了一番,商议着是否要照着有主子居住的宫室那样,将听差的人手增添起来,不过仪贞念及燕十六再来玩耍便不容易,回绝了这安排。 此刻迎接她与皇帝的果真只有两个宫女,诚惶诚恐地行过礼,便亦步亦趋地候着他们的示下。 仪贞说不必拘谨,给他俩打个热巾子来擦擦汗,此外他们该忙什么便忙去。 两个宫女儿依言去了,少时不止捧了铜盆巾帕并香露来,另备了一壶新茶、一对儿斗彩葡萄纹杯。 茶不算顶顶好,胜在正当时。热水里滴了香露,崭新的巾子拧出来,擦了脸和脖子,又浸一张来拭手,通身都凉爽起来了,再摇一摇团扇儿,时不时抿一口稍稍嫌烫的茶,那份惬意自在,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仪贞自己扇了一会儿,又举着扇子给皇帝送风,闲着的一只手便托着下巴,支在玫瑰椅扶手上,脸上笑眯眯的,一派自得其乐。 她难得不聒噪,皇帝反而不习惯似的,有意引着她说话:“蔷薇架那头有一座秋千,你想去玩儿吗?” 仪贞怔了一下,说:“不去。” 这答案可不像是她嘴里说出来的。皇帝迟疑了下,接着说:“朕可以在后头给你推。” 真真是抬举她了。仪贞听得出,他这提议是实心实意的,便勉力笑了笑:“不用啦。” 怪哉。皇帝直觉她没那么高兴了,连扇子也不再给自己扇。杯里的茶水应是晾凉了些,她垂着眼帘儿,专心地品尝起来。 是他哪一句话说错了不成?皇帝咂摸不出来。活了这二十年,横竖是没哄过人,更没被谁哄过。 他干脆也垮下一张脸,挺直了腰杆坐着——要论端坐的功夫,只怕谁也比不过他。 仪贞压根没想和他较这个劲儿。一杯茶喝完了,心事也被重新熨平整了,她搁下杯子,望见外头日光暗了不少,便偏头对皇帝道:“咱们回去吧。” 皇帝不急着开口,以免哪里又开罪了她。 看来自己方才连着拒绝两回,到底拂了他的脸面。仪贞哪能体会到,单单一个不识抬举,并不叫皇帝心里如何介怀。只是昨儿那样可心,今日竟全不作数了吗?一时热一时冷的,是觉得戏耍他好玩儿? 还恼他自个儿。甜言蜜语值个什么?他险些真要跟人贴心贴肺起来了。 这会子重新把架子端稳了,任她再如何油腔滑调也白搭。他站起身,冷冷扫了她一眼,抬腿就走。 仪贞亦觉得好没意思,屈了屈膝,作个蹲礼相送的样子,自顾自决定,多待一阵子再走。 不曾想这算盘还没打完,外头“轰隆隆”一迭声,惊雷乍起,紧跟着银针似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仪贞瞥见门边儿倚着的油纸伞,不作他想,上前抱在怀里便往外头撵去。 皇帝今儿穿了件佛头青纱袍,雨下得太密,天地间都成了一色的苍绿,乍眼望去,一时竟寻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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