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宫时太子对她的厌恶、大婚时泾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这五六年里隔三差五的讥讽与轻鄙…… 她倒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头一层蜡封的药丸子,性凉性热,长久处着才能见真章。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吧?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兼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滋味,两只手抓着帕子,搅一搅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着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皱八,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出声询问,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摆,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珊珊会意,二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东西退下去,准备出了门儿再细说。 两个人一道没了影儿,仪贞也没咂摸出有异,反倒赚了这独处的空当,仰着头往榻围子上一靠,三魂里有两魂在驴拉磨似的原处打转,另外一魂逍遥天外。 要是四位嬷嬷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恰似一捆勾魂链,霎时就把她给拘回来了:嬷嬷们不会再为她出谋划策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决断。演皮影戏的燕家两兄弟确实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遥做主送进宫来的,也并未被连坐;那么冯嬷嬷她们,无疑有洗不清的罪状了,没有因为照顾过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伤感,一种近于看着亲近长辈因为年迈、或者病殃而离开的无力的伤感。 这些思绪都仅仅是偶然间会被触及的,仪贞不太爱反复地咀嚼过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难免成了刻舟求剑。 她打起精神,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应该担起的事业使命。兴微继绝当属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绵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凤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仪天下四个字,字字有千钧之重,实打实地压在了她胸口。 她还有机会回家吗?仪贞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这本来是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牙齿抵到隐隐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馆的情形又毫厘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把皱皱巴巴的丝帕挡在脸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个缺心眼子。 夏日天长,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含象殿前还是金光曜曜的。孙锦舟低头弯腰地进了门,到御案前将皇帝批阅过的奏疏收入箧笥中,预备着司礼监发出。 而今司礼监的差事可是彻底清闲下来了,陛下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草拟,只摇笔杆子,绝不费心眼子。 孙锦舟这秉笔太监也就做些添水、磨墨、跑腿、传话之类的杂事儿,格调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他却甘之如饴。 当王遥的干儿子实在没甚出路。他当权时,自己永远屈居其次;等他失了势,自己又成了头一个被清算的。实在不如投靠了正经天子,兴许还能落个善终。 人哪,一旦有了软肋,便短了志气。眼前这位新主喜怒无处,又必定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倚仗宦官,自己只管处处留心勤谨为上,万不可出头冒尖。 皇帝看奏疏极快,言之无物的奉承问安往往一目十行,面上不露喜恶,腹内早已有一本账。此外上报旱涝的、求增军饷的、减免徭役的、弹劾贪谬的、进献祥瑞的…尽管五花八门,答复不外可或不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今日的公文不算多,孙锦舟将黄绫面奏本尽数归拢了,但见皇帝仍正襟危坐着,敛眉抿唇,是个沉吟未决的架势。 孙锦舟脚下一顿,细瞄那黄花梨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纸张都没有,单是碧玉山子与皇帝右侧袖口之间露着一截儿皎白,仿佛是张手帕。 他立即就明白过来:夏日里手帕消耗得快,前几代有位惜物悯下的贤良主儿,吩咐过不必费功夫在上头绣繁复的花样,后来便援引成例,亦有担心硌着各位主子贵体的考量。 但纯粹素白的一张,似乎又太惹眼了些——宫里头比哪儿都更讲究吉利,于是别的女眷那头还罢,总能挑个边儿;呈到御前的帕子,一应都是浅檀色,或者月下白。 能被皇帝随身藏着不算、处理政事时也要压在手边、闲下来还要对着出神的帕子,其主人还能是谁? 孙秉笔略一回想,皇后娘娘是有几日没来了,只不敢断言,她可曾记得自己丢过一张丝帕。 要说眼下这位,也真是君心难测到了极致的。皇后娘娘,论名分是点了龙凤蜡烛的正头娘子,论尊卑叫作小君、敌体,无论是传召她到这含象殿来,抑或拨冗亲到猗兰殿去,都不至于有损九五之尊的威仪——也不知这别扭劲儿是从何说起。 怪只怪孙秉笔那日奉完蜜瓜就往阴凉处躲闲去了,而今看热闹竟没个前情! 他哪里能体会皇帝的那份情思百转,只记着侍膳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自己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不劝吧,虽说天儿热不怕肴馔凉了,但搁久了也一样会变味儿;劝吧,嗐!谁敢在这位阎罗面前卖乖呀,是盼着地府早收自个儿不成?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箧笥退出去,交完差事,便一心一意地在殿外鹄立起来——如今可没有妃嫔进幸的规矩喽,他不用去哪处传旨,就擎等着下差。 侍膳太监见这王八羔子一派优哉游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瞪眼抹脖子地示意他替自己到御前吹个风儿,不然要他这大总管干什么使? 孙锦舟只管目不斜视,横竖对方也不敢在此处大声嚷嚷,能奈他何? 蝉鸣蛙噪,自成热闹。皇帝木然地盯着案上新换的浮雕蝠桃四足洗,想着那个花言巧语说害怕蛙声扰着他的人。 全是假的。他不该答应和她一起演戏来算计王遥的,她对他情根深种是假的,王遥一死,就可以收回去了。 原是她央着他,勿要混淆了真假,日后降罪于她的谢家。殊不知他竟混淆起了别的。 他不后悔挑破,单单是有些难过而已,很少的一点,大概只有才长腿的虾蟆咕嘟那么一点儿。 她从来不喜欢他,如今更有意避着他,避个三五日,总不能避个三五年。 他回想了想,西北来的密奏说,大将军谢恺豫奉旨回京主持次子婚事,却留了长子谢时代掌军务,有子袭父职之心。 皇帝觉得这密奏呈得很有意思。原来威名远播的西北边军,也并不是铁桶一般。
第43章 四十三 一品大将军谢恺豫, 名扬四境,当年也同司礼监王遥一般,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只不过一个是吃人的魍魉, 一个是镇宅的武神罢了。 国朝本已经废除了大将军这一品衔, 却独独封诸于这位大英雄, 不能说不是无上殊荣。 谢大将军年轻时据说也轻狂过, 每征伐到一处, 必要将从当地的土仪中挑一份出来, 当作信物寄与家中发妻。有一回不巧遇上了个极蛮荒之地, 着实别无长物,只好在时兴的人骨饰物里择了两支白净些的簪子, 辗转送回都中。 把那谢夫人唬得不轻, 连声说“罪过”,又赶紧奉到佛前超度,就这么还是病了一场, 待大将军千里迢迢赶回来时,少不得又是斋戒、又是拜忏、又是送神、又是布施, 狠狠折腾了一通。 “假的吧?”仪贞质疑道:“我怎么没听家里人说过?” 侃侃而谈的甘棠顿时被噎住了——险些忘了, 面前坐着位真佛子呢。 慧慧只管抿嘴笑:即便真有此事,做了长辈的人又岂会随口对儿女提起?真真不识风月,也不懂那份欲说还休。 不管怎样,大将军回朝,都是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儿。 “听孙秉笔说, 陛下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茶饭都顾不上, 侍膳太监连吃了几日闭门羹呢!” 仪贞“啊”了一声,仍有点尴尬, 又想,这么热的天气,他烦心事儿一多,自然就没了胃口。可这么听之任之怎么行呢?不得把身子都熬坏了。 且不知道叫他烦心的缘故里,有没有自己这一桩。 不行不行,耳朵又烧起来了。仪贞拧着眉头,不无苦恼地问:“咱们晚间吃什么呢?” 哎呦呦,这位主儿倒是最好伺候的了。小厨房日日挖空心思想着新菜式,就怕主子进得少了,是他们的过失。仪贞不论吃得了几口,总是把这点殷勤看在眼里的,膳后必要夸赞两句。 “有一样新的清风饭,是仿着古法儿做的。将水晶饭、龙睛粉、龙脑粉、牛酪浆调在一起,金提缸装着湃在冰中,凉透了再取出来呈上。大师傅怕娘娘吃不惯,另做了一样鸡丝冷淘。别的便是五生盘、醉虾、蓑衣黄瓜、清炒茭白。” 仪贞咂摸了下:“清风饭听着不错,毕竟是个新鲜嘛。”让人就着那金提缸送到含象殿去,余下几样亦拿食盒装了,连着新制的缠丝玛瑙碗一道:“我给陛下献孝心去啦!” 侍膳太监果不其然又在含象殿外头干耗着,见了仪贞,就跟见了天爷菩萨一般,忙不迭要上来行礼问安,谁知被孙锦舟这狗东西抢了先,颠颠儿地堆出一脸子笑,不要命地往外撒:“娘娘这一路来辛苦啦!这天儿是怪热的,奴才这就替娘娘通传去,劳您在这边阴凉处略站站,里头冰山堆得高呢,也省得乍然进去,一冷一热的要伤身子。” 仪贞点了点头,待他进了殿里,方又问侍膳太监:“公公来了多会儿了?” 那太监满腹的不忿,只不好在她跟前明着发牢骚,委婉道:“回娘娘,约摸总有一顿饭的时辰了。今儿御膳房额外留了心,您且不必担心菜色搁不住,无论陛下什么时候得了空,奴才都不会误了伺候。” 这一通话可真是大有文章。眼看着孙锦舟又出来了,仪贞不再深问,由他小意引着,迈入殿中。 “陛下,猗兰殿小厨房做了新鲜吃食,我想着这时令容易食欲不振,特意带来请陛下尝尝。”仪贞蹲了蹲礼,说完抬起头来,就见皇帝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他怎么…分明是他咬了自个儿,这副神色,倒像是自己对他如何轻薄无礼了似的。仪贞暗想,要不是为着正经事,她才不要到他跟前晃悠。 她这般不间不界的样子,落在皇帝眼里,越发坐实了自己的谋算:瞧,都不需要自己发难,但凡她耳闻到一二谢家的动静,“不计前嫌”就跑他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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