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确实将谢夫人又说动了几分——俞家姑娘昔日能为着两府口头上的约定,与至亲断绝来往,那是何等的大义。他们谢家的儿郎,当然不可畏畏缩缩、忘恩负义。 她想了想,说:“都中前几年局势紧张,俞家瞒得那样严,咱们半分风声都没打听出来,更不曾照拂过俞姑娘一二,说起来,是我的疏忽。”她摆了摆手,让谢昀不必宽慰她:“如今既然你想明白了,该行的礼数一样都不要少。聘礼这头不用你操心,横竖年年有增添,现下拿出去绝不会亏待女家分毫;但你俞妹妹如何考量,须得你亲去问问,咱们家和俞家说不上话啦,只好仰赖那府里长辈看在姑娘的面儿上,不要嫌弃我们。” 谢昀一一应下,再揖礼道:“多谢母亲为我费心至此,往后儿子必不会叫母亲失望了。” 谢夫人笑了,说:“将来成了家,更不要让妻子失望。” 母子俩说了一回推心置腹的话,时辰便不甚早了,兼之额头上伤没好,人瞧着不够俊朗,谢昀只得又捱了两三日,再出门往俞家的庄子上去。 这之间果然被他扯谎说中了,有几个年少时的同窗得知他回来,纷纷闹着要摆接风宴,大家聚了两回,谈笑风流,与当年无二。 席间少不了揶揄他的一番“壮举”。谢昀自己被当作谈资无妨,却容不得未婚妻被冒犯,正色止住了话头,说:“来日有幸,那便是你们的长嫂,不得无礼!” 他的年岁并非最长,一句话难免又招惹一通灌酒,谢昀在军中时,烈酒不过是暖身的东西罢了,索性来者不拒,兴尽方归。 次日醒来,先照镜子,额间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大感振奋。自己打了凉水洗漱,换上一身利落轻便的曳撒,牵马出府,骑着赶往俞家庄子。 他还是在军中时的作息,起得太早,一路“嘚嘚”到地方了,朝阳才挂在山尖儿上。这时候想起那对朱砂鱼忘了带来,也只好作罢。 庄户人倒已经陆续到田地里劳作去了。俞家庄子占地不算阔的,估摸着四季出息仅够自家人吃用而已。 不像前头几代,外戚横行无忌,各处的良田全被几家子给圈完了,次等的高价赁出来,也叫曲意奉承的商贾之流一抢而空,逼得寻常百姓无地可耕,几次激起民变。 谢昀走走看看,没一会儿就不识得路了,只好停下来,四处望望,想找谁问一句。 恰巧东头来了个戴笠帽的人,背着光看不真年纪,谢昀抬起胳膊挥了挥,扬声道:“劳驾,借问您…” 那人闻声身形一顿,随即走上前来,这才瞧见对方体态轻盈,背上一个小小箩筐,远看时还以为是个魁梧的汉子。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俞妹妹…”谢昀不禁喃喃唤道,而后绽开了笑容:“可否还记得我?” “谢二哥哥。”她亦下意识地回报以明媚笑颜,随即却迟疑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这里。 “妹妹长高了。”谢昀跳下马,抬手虚虚比着二人的身量,久别重逢的微妙被他信手挥散。 “庄户里待着,脾胃倒比以前更好。”俞姑娘正了正快滑下去的箩筐,说:“二哥哥吃过棠梨子吗?如今没到结果的季节,待会不妨尝尝我自己泡的棠梨子酒,对咽喉和脾胃都很有益处。” 她比从前开朗健谈了。谢昀还记得,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跟随长辈到俞府去,或者俞家有人来谢家做客,俞妹妹常常在他来时垂下眼,或者干脆躲在屏风花窗后,悄悄地望向他,一旦四目交接,便很快地偏开脸去。 他接过她背着的箩筐,说:“我来吧。” 那箩筐大概也是她自己编的,小巧而尽善尽美,竹条间夹杂着结花蕾的藤条,风干后留下平生的静美。 俞姑娘不和他争。满满当当的花草杂果兜在里面,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拎着,同一只手还牵着系马的缰绳。 他们一道往她住的庵堂走。日头渐渐高了,她抬手欲解开自己的笠帽给他,被谢昀拦住了:“我皮糙肉厚,可不怕晒。” 他的手隔着笠帽按在她的头上,不过一瞬而过,但那种沉沉的感觉直到他在庵前大树下系马,她仍感到未成消散。 “姑娘,我把茶水都晾好啦!”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水栀奔出来邀功,不意有客人站在外头。 “这是大将军府里的二公子。”俞姑娘道。 “谢二公子好。”水栀这才拾起大家婢女的规矩,依依见了礼,又接过他手中的箩筐,预备稍后再拾掇。 庵堂的布局简陋,屋中是她们的妆台及床铺,没有会客的地方。 俞姑娘便请谢昀在门外石桌前坐了,又端过水栀晾在粗瓷碗里的枣花茶,递到他面前。 谢昀虽也得人称一句二公子,但并非轻薄仕宦之流,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苦吃不得?只嗅得那枣花清新扑鼻,兼之也着实渴了,捧着敞口深盏儿,仰头一气儿喝了大半,放下来时见俞姑娘跟前还放着一只小些的茶盏,方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问:“妹妹的衣食,都靠自己张罗吗?” 俞姑娘道:“原先庄子里的大娘婶子们常来搭手,可我想,好手好脚的,何必每日劳烦她们?现下除了米面须得由人送来外,能自己做的,便随手做了吧。” 她摘了笠帽,便看得出肤色确实不像在深闺时那样欺霜赛雪,倒像轻抹过一层蜜似的,透着甜丝丝的润泽。乌黑的头发也不梳鬟,打了两条粗辫子,绕到脑后系到一起。耳坠子更不戴了,扎的眼儿里只塞了两根茶梗。 这副模样,和记忆深处的俞家小姐已经判若两人了。谢昀忽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抿了抿唇,唤着她的闺名:“懋兰,你…还愿意履行咱们两家从前的约定吗?” “二公子,”懋兰不得不提醒他,“俞家的女儿已经病亡了。往日的约定,也就不必再作数。”
第51章 五十一 门前穿堂风过, 谢昀一热一冷,顿时咳嗽起来,急急取帕子来遮掩, 却正接得一口血喷出来, 人也摇摇地要往地上倒去。 懋兰刹那间变了脸色, 起身两手去握住他的肩膀, 依旧阻挡不住他坠落的势头——再健康有力的女孩子, 也抵不住这样一个高大男子的重量。 救人要紧, 别的都可以暂且不顾。她伸出一条腿去, 打算用自己的身子替他缓一缓撞击力。 他要是真摔上去,她这条腿就废了。谢昀又猛咳起来, 趁着这股劲儿狠命攥住了桌沿, 挺腰重新扑到前头去。 粗瓷碗够结实,被他一袖子扫到地下,叮叮当当打着旋儿, 半晌才停下来,竟只缺了小指甲盖儿那么点口子。 谢昀用力喘了口气, 手肘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弱柳扶风似的去搀懋兰起身,嘴里轻声道:“让妹妹受惊了。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不过一支暗箭在肺上扎了扎,并不算深,竟做下病根儿来。” 懋兰心里一揪:她不知道这件事。她只听说了他和郡君的指婚, 还以为是好煊赫的荣耀。 惋惜归惋惜,口吻尚自持着:“二公子不必灰心丧气。男儿郎有勇有谋, 即便不能亲自杀敌,坐筹帷幄又有何憾?” 他受了她的鼓舞, 笑着“嗯”了一声,说:“所幸不曾辜负妹妹的良言,从前的微末功绩,陛下都有诸多嘉奖,更未将王遥为祸朝野时的一些权宜之举视作附逆变节。” 他真不爱吹捧小皇帝,但不这么夸大他老人家的贤明宽宏,恐怕不能消除懋兰的重重顾虑。 懋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摇摇头:“是与宗室结亲,倒不必归于权宜之举。” 谢昀的眸色黯淡下来:“妹妹总是为我考量,既然自己不能再建功立业,便择一高枝儿攀上,后半生总能有个可容身的富贵窝。” 却又来。他这副模样,骗旁人可以,骗不了她的。 懋兰小时候安静内敛过了头,跟各家的小姑娘一道玩耍,总觉得心里累得很,是在支应迁就她们,唯有跟谢家的妹妹在一起不然。 仪贞性子活泼且随和,不爱强人所难。懋兰每每来了,若愿意和她一道去撒欢呢,自然好极了;若不愿意呢,仪贞就备好茶水点心、小画册小玩意儿供她解闷儿,自己去捞虾蟆咕嘟、摘腊梅花,要么就是跟着其他孩子推枣磨、下棋、踢毽子、跳百索…回来了再将这些趣儿绘声绘色地讲给懋兰听。 这么贴心知意儿的妹妹倒也不是十足十的完人。懋兰知道仪贞有个毛病,爱撒娇,爱扮可怜儿博长辈们疼她——自然,她确实是极可人疼的。 懋兰每每见状,只想伸手拧一拧她的圆脸蛋。可轮到谢昀依葫芦画瓢、想讨点儿好处时,她总是难免手足无措起来,尽管谢昀的施展对象又不是她。 时移势迁,她如今长进了,对着抱璞自泣的谢二公子,不再那么心慌意乱,好声劝他道:“二公子真这么想,不仅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白说了,你自己的心气也不容许吧?若是同我玩笑呢,咱们就算把话说开了。无论怎么着,多谢你特意来看我,眼下你的咯血之症最要紧…” 谢昀生怕她趁此机会赶自己走,忙辩白起来:“并不是咯血,是我咬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口,不信你瞧瞧——” 谁要瞧这个。懋兰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了。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重新坐下来,说:“如此我便安心了。日头渐高,二公子要是不忙,容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都是寻常的农家菜色,我与水栀两个也不敢说善烹调,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就这么,谢二公子心有旁骛地吃了半肚子凉瓜、芦笋、茭白,捧着被他磕破了一角的粗瓷碗,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了。 那只碗是他执意要带回去修的,算是给下回再见面留了个由头。 然而,他甚至没有想好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懋兰仿佛不再是他的俞妹妹了,她不但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嫁给他,还提点他说,违背本心的履诺不值得颂扬。 她是认为他变了心吗?谢昀闭上眼睛:他不知道。 他所熟知的,是那位沉默少言的俞家千金。他所倾慕的,又是谁呢? 除去谢、俞二人独处时的谈话,其他的始末,皇帝都了若指掌。 他还知道,栖霞郡君非常不忿,一度动过派人去谢家申饬的念头,最后被身边傅母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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