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仁馅儿必定不会差,仪贞认为倒没甚可试的,且留下就是,先将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纹的上。见那饼馅细细黄黄的,颇似栗子泥,叉来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仪贞饮了两口白鸡冠茶,见皇帝并不急着端杯,心说这绵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两样来,凑个四角齐全。她这么打算着,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几个人里有乖觉的,便上前半步,主动进言道:“娘娘,近来外邦来了一种新鲜果子,名叫花生,御膳房也制成了月饼。” 仪贞点点头,表示愿意尝尝,几人连忙将那碟子挪到近前来,捧与仪贞。 “咬起来咯吱咯吱的。”仪贞小心翼翼地尝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议:“是咸口,不裹在饼里的话,可以下酒吃。” 听起来…仿佛太不拘小节了些。皇帝还没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喂了一牙儿过来。 没另换叉子。皇帝耳根顿时热起来,果然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这下就不再见外了——余光又暼向御膳房来的一众人,愈发坚定地不耐烦不相干的人围绕在眼前。 弃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这碟子有杂质。” 管事儿的内监霎时冷汗就下来了,软着两腿勉强探头觑了一眼,竭力捋直舌头回道:“陛下容禀,奴才们问过御用监了,据他们的说法,这玛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树之态,故而特意在中秋进献,唯求应景,绝不敢以次充好…” 仪贞闻言,也细瞧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几分意思,不过比起桂树,我觉得更像云纹些。” 皇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对待其余人却依旧口吻冷硬:“玛瑙不是贵物,澄澈无暇至极者,也无非堪堪粗用罢了,原无须如此牵强附会,此其一;各衙门敷衍塞责、彼此推诿,此其二——今日先放过你们,节后再论。” 节后再论,便不知论的是御膳房与御用监二处,还是波及内监二十四衙门、甚至外朝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小小的御膳房管事,连九品十八级官衔儿的尾巴都够不着,从未听过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里糊涂充当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①,求情也无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声儿不敢吱地识趣告退了。 大伙儿全散了,仪贞便问皇帝:“还有一种馅儿呢?你也选一种嘛,不能全让我占了。” 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 这甜蛰伏在李鸿殚精竭虑的头脑里许多年,不分时机地逃逸出来,不理会什么团不团圆节。 再一回神,又一年将尽。 仪贞从暖轿里出来,拢了拢斗篷,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捧红梅,迫不及待地进含象殿显摆去了。 “苏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对儿,我看配着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贵妃那里去了。天儿太冷了,实在不敢邀她一道出来踏雪寻梅,就叫她待在屋里,也有这样鲜焕颜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还没封笔,紧着腊月里的工夫拟定明年大计,被她聒噪得心浮气躁起来,没好气乜了她一眼:“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能一脑门儿的汗,过来我给你擦擦,别安生下来了反倒着凉。” 仪贞搁下花,果然乖乖上前来,由着他拿手帕在自己脸上拭过,又端起案上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茶来润喉。 茶水温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浑身的寒气都驱完了,只剩胃底还凉凉的,痉挛了一下,旋即干呕了一声。 仪贞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感露丑,皇帝可不管她这些,一面伸手给她揉揉,一面就准备数落几句。 没揉两下,手被按住了,仪贞忽然盯住他,双眼放光:“我小日子没来。”
第67章 六十七 “…回娘娘, 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 主阳虚而寒凝血淤, 微臣斗胆问娘娘, 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 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 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 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 院使见识得多了, 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 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 总要等满了两月, 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历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 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 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 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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