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点变迁,是旧时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妇人发式,被家下人依着夫姓唤一声佟姐姐。 无需赘言,昔日小姊妹不过相视一笑,还照着惯熟的章程,开了卧房,添了熏香,爹娘哥哥在门前就止了步,嘱咐新燕诸人几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则理好床铺、移来对枕,待仪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帐,静默地福一福,无声地鱼贯而出。 唯恐惊扰了好梦似的体贴,只差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她入睡——母亲当年常这样做过,在她真病了难受、或者装病耍赖的时候。 外面大抵下着雨,连绵不绝,害得人心志不坚,不想上进,只想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偷得半日闲。 这雨下了多年,独属于她的这方天地猝然变小了,还多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乍起的欣喜冲刷淡了困倦,她没头没尾地从背后抱住李鸿,蓬蓬酒气香气笼罩住的脸颊耳朵贴在他滑凉的后襟上,荡开一层惬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特意来房里小憩,仿佛是要给谁与谁留出说掏心窝子话的机会,兴许是给她和李鸿吧! 而此刻言语多此一举,彼此相对的眼眸里沐浴着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来李鸿试探的询问:“蒙蒙,你如今嫌热吗?”
第64章 六十四 热吗?席上喝的酒后劲不小, 此刻被屋中香气一催,渐次袭上脸颊来,差不离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 她隐约能猜得李鸿这一问, 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么她便是不嫌热的。 仪贞思定, 摇了摇头, 而后倾身过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 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吊胆地绷紧了两腿, 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 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 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 两岸花红揭了轻纱, 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 冶艳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 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糊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叹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 “回宫呀!”仪贞眼下很有种瞒着大人干了坏事儿的心虚,唯有尽快躲进皇宫里,方能恢复理直气壮。 “不想起。”李鸿并未睡迷糊,他知道这儿是大将军府,是仪贞的娘家,那让第一回 登门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对了,谢家人没把他当女婿的话就另说了。 他岿然不动,以至于仪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皱得好似刚从糟菜坛子里掏出来般缠成一团的床帐、被褥、丝帕里,淘出一两件还能见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着了,仪贞犹豫了下,囫囵先穿上件衫儿,一面又去推再度合眼养神的皇帝:“真不能闹着玩儿啦,要不然今晚上满帝京只有咱们俩睡得着——爹爹阿娘哥哥,还有那些知情的亲卫、不知情的大臣们,造了什么孽嘛…” 他其实知道。他又不是舍不得这个将军府。 他舍不得她,即便她愿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心底抵到喉头的那重重闷沉方才轻了些。 他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不易拢紧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将一抹轻柔的衣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给她。 她耳根红了些,倒没见丝毫怒容,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妥当了,接着发愁:“这床…”只怕福子的两只小崽儿都能瞧出发生过什么。 皇帝别有深意地问她:“你怕?”怕她的实话他接受不了,赶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皱了,穿得出门去吗?” 这话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亲军跟前,往后还有威信可言吗? 仪贞斟酌来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要让她去,不定被调笑成什么样呢!就趁着皇帝初来乍到,她们不敢放肆到他头上,有多少话都只能憋着。 新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进来,麻溜儿便把床上的织物全拆了,独自走了两三趟,一应抱到门外去,那头自然有人接过去料理。 仪贞掩耳盗铃地不肯追问,裹着皇帝幸存的一袭斗篷,强行维持体面地坐在外间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极淡,喝不出是什么,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盏,新燕又默默转身出去了,斜里默默伸出一只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仪贞没开口,搁下手里那个,就要替他倒,还没碰上壶柄,皇帝已经将她剩下那些喝尽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没言声儿。恰巧新燕也回转来了。 “娘娘上次赐给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赏了奴婢两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还没上过身,就斗胆拿到娘娘跟前来了。” 谢夫人将新燕当半个女儿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凉之苦,不过名分上毕竟主仆有别,故而新燕说得这样谨慎。 仪贞自然明白,接过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这下新燕有些为难了:“实在不敢唐突圣躬,奴婢求过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晓分寸。” 谢昀还在军中时,体格更健壮些,如今回家养病日久,逐渐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没什么不合适。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满意,仪贞看出来了,却不明白缘由:肯定不会是这身衣服纹样较之二哥哥一贯的风格略华贵些,颇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严整后,仪贞松了口气的同时,怅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纵使往后还能常见,谢家也终究成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没把别情离绪表露在脸上。皇帝诚心诚意地免了他俩的全部礼数,于是夫妇二人便只带着谢昀,当真如寻常送客一般,一路走着将仪贞两个送到大门前。 仪贞松开皇帝半牵半扶的手,勉力稳当地走回谢夫人跟前,笑着正一正后者鬓边的石榴花簪,由衷赞道:“阿娘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时候,还没留头,就喜欢在谢夫人晨起梳妆之际赖在妆奁前,白白短短的指头点过琳琅的首饰,撒娇道:“阿娘将来把这个给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给新妇子戴的,图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谢夫人那时不便对女儿明言,而转眼之间,适合戴这支簪的人已经换了一代。 可惜,女儿若不主动开口,臣妇怎敢冒犯一国之母呢? 谢夫人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簪子取下,捧到仪贞面前。 仪贞顺势收在手中,另一只手亲昵地替母亲捋了捋鬓发。 隔着几步之遥,皇帝将她轻抚过几丝白发后掖进深里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这场景没什么感触,只是稍稍移开眼,尽量抑住带她回到皇宫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对上谢昀,险些错过他低垂着眼睫遮挡住的一丝横眉冷对。 皇帝的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甚至赏了二舅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好脸色。 他走到仪贞身后,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说:“中秋没有宵禁,到时再回来就是——如今再不动身,可就要关宫门了。” 他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会流露出分毫又横又赖的嘴脸的,一番姿态相当合宜,谢家人回过神来,喜气洋洋地恭请帝后上了马车。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话,但时不时就回娘家这种殊荣,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仪贞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一个连军营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的巾帼,不可能几句话就厘清了兵权归属问题——谢家父子再疼女儿、疼妹妹,也不能拿着边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能替毫无瓜葛数十年的边军与皇室造出瓜葛来,她自觉已然功德圆满。 不拘真真假假,谢大将军的确是体会了一回这位年轻天子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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