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也是一层。”仪贞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指尖:“我只说你比我老道,丢心落意地便把事儿都撂给了你,哪知那些奶奶神们犹是瞧不上咱们年轻面嫩,稍不称心,竟这样欺辱起人来。就借着这回杀鸡儆猴,好歹立一立威。” “再者…”仪贞顿了顿,见沐昭昭听得专注,眼里亦含着赞同之色,倒似真没有思索过自己那句话里可否有深意。 与刘玉桐的事许是空穴来风,可那一番嚼舌却给仪贞提了醒:沐昭昭这个贵妃衔儿是徒有其名而已,倘或真遇上合心合意的人时,怎么不能成全了她? 以往不敢过问,是怕触及故人,惹她伤怀,这番的时机虽未必十分恰当,但实在千载难逢,挑拣不得了:“将来或是有流言中所说的那般,千万切实告诉我,我…”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沐昭昭蓦地红了脸,不肯等她说完,手虚撑着几案站起身来,道:“我理个章程出来,这一宫的人是留是走,改日详细禀给娘娘。” 这是下的逐客令了。仪贞省得她心思深,自己一句话又碰得是她心底深之又深的那根刺,要不是常日相见的那几分情,她连这几句勉强的客套都欠奉。 态度摆明了,也不能再逼迫,只得点点头,临走前说:“等要发落那几个人时,咱们一道。”
第72章 七十二 猗兰殿的小厨房, 那可是一等一的热窝子。宫里面够格儿设小灶的,不外御前、中宫及贵妃三处,这三位主儿虽说都不是穷奢极欲、挑三拣四的作风, 但真要将份例富足、差事轻巧、主上和气样样好处占全了, 还得数猗兰殿首屈一指。 人手多, 是非也就多了。 “燕妮儿, ”手里忙活着给绿豆脱皮的厨娘嘴里也不闲着, “你干娘这回走得仓促, 身上想是没带着个甚, 你总该去瞧瞧她,银钱给不给还罢了, 送些药最是要紧, 不然她那一身伤,啧啧…” 名唤燕妮的女孩有十三四岁了,梳着两个鬟儿, 穿一身纻麻衣裤,因为在厨房烧灶, 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能穿裙。 就这么, 早前几个婆子私下还议论过,说她“有几分沐贵妃当年的品格”。 她一进宫就拜了尚食局的典酝安姑姑做干娘,孝敬了四五年,才算等到机会,让安姑姑打通关节塞进猗兰殿来。 没法子, 拢共才六位大小主子,若去了三个婕妤那儿, 这辈子就算一眼望到头了。御前么,安姑姑使不上力;沐贵妃那儿呢, 一应凭她身边那个叫芝芝的作主,径直就给回了,说不敢越过皇后娘娘的次序去。 到底是托了安姑姑的本家、尚食局的安司酝,把燕妮给弄进猗兰殿这个蜜缸里了。 豆蔻年华鲜灵灵的当烧火丫头,不得不说一句可惜。然而安姑姑会提点干女儿:“皇后娘娘最是宽和,那地方衣食又好,你纵然再上进不来,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燕妮能如何上进,无非手脚勤快些、嘴巴甜些,得了这些会造汤水、会做点心的姑姑嬷嬷们看重,将来好学两样立身的本事。 哪知安姑姑打的全不是这个主意:谁不知皇帝他老人家除了自个儿寝宫,只往这猗兰殿走动?燕妮生得那副模样,就不该埋没,觑着端个汤、送个水的机缘露露脸儿,指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届时她这干娘自然跟着享福。 算盘打得不错,谁曾想尚食局与尚膳监的别苗头,正撞上沐贵妃代掌宫务,说了句要裁冗。 女官和内监争权夺利,也是老生常谈的话了,这回账对不上又互相推诿,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事不关己者便高高挂起而已,哪晓得竟被沐贵妃拿住了由头,要彻查此事。 安司酝对安姑姑提起这事儿,鼻子里便嗤了一声:“也得等皇后娘娘回銮时再定夺。”哪有妾妃这样雷厉风行、越俎代庖的。 沐贵妃早不如初封时那般得宠了,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的。 安姑姑亦深以为然,满脸笑着,又悄声道:“我告诉姐姐一句话…” 沐贵妃和那什么侍卫头儿几回见面,并不曾背着人,安姑姑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一听跟亲自见着了一般。 “…姐姐心里知晓便罢了,再吃瓜落儿,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么。” 这姊妹两个的想头,不外还是空穴来风那一套,究竟没人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贵妃叫板。 及至安司酝回到局中,尚食女官坐在殿中,面色深晦:“尚食局,怕是不保了…” 安司酝闻言心头一跳,抬眼望见上峰那大彻大悟一般的形容,不知怎的,回过神时,方才入耳的一番秘辛已经吐露出来了。 尚食沉吟许久,眉头一挑,又重回到红尘中,徐徐叮嘱道:“明日皇后娘娘回宫,你随我去猗兰殿。” 皇后再善性儿,难道真和贵妃情同姐妹了?正房与小妇,那是天生的对头,何况后宫权柄,又怎能与寻常人家的中馈一样? 尚食自以为胜券在握,不说毫发无损,总能赚得贵妃自顾不暇,岂料她那点儿意思刚露出头,皇后居然一只茶盏就掷了出来,把她跟安司酝都砸懵了。 懵了也不理会,两人被分开押在庑房里,提心吊胆地捱了两日,提审的人来了。 来人不是猗兰殿的,亦不像宫正司的,个个煞神也似,哪是寻常女官能有的气象? 一言不发地捆起人,拎鸡崽一样拎到院子里去,二人被关得头昏眼花的,醒了半晌神,这才瞧见四周都围满了宫人内侍,角落里还有个五花大绑的,便是安姑姑。 不怒自威的几名煞神话音才落,想是列完述了她三人的罪状,跟着便命人行杖——尚食驭下无能,杖六十;安司酝、安姑姑搬弄口舌,杖三十。 旁观众人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之下,暗中无一不掂量:如此重罚,只怕几项罪名背后,未尽之意甚深啊。 各自受完杖打,安姑姑一人逐出宫去,尚食与司酝仍看管起来,监刑的女官不再多言,抬手令众人散去。 令行禁止,好不严整。至于这番杀鸡儆猴能管用多久,一时还说不准呢。 这不,板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小厨房这几位才消停几天,又故态复萌了。 背着燕妮时说,安姑姑那样径直撵出去还算干脆的,尚食与司酝两个关着不放,恐怕里头还牵着许多官司。 当着燕妮却存心要刺她几句——怪不得别人不厚道,安姑姑本事不大,是个爱钻营的主儿,媚了上,自然要欺欺下,此乃平衡之道,可这些个姑姑嬷嬷,哪一个又在她之下? 燕妮从前既受了干娘的好处,眼下代干娘受她们几句排揎也是该当的。 焉知这姑娘并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笑道:“姑姑可真替我们娘儿俩着想。只是主子们才三令五申过,让大伙儿都本分些,我是没胆子违令随意走动,姑姑有体面,又好心,是要代我看望看望干娘?” 恰值午后,除了做点心的厨娘在忙活,其余人都闲着,人虽没围过来,耳朵倒都留意着这头,那厨娘不肯落人口实,又不肯被烧火丫头将军,当即立起眉毛来,高声斥骂道:“你要死!火烧这么旺,我还怎么炒豆沙?” 燕妮自知理亏,防着她抬手就要打,赶忙站起身来,慌忙往外躲,没避两步,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唉哟”一声,倒没同燕妮计较,先问:“谁在这儿死呀活的?” 那厨娘最会看风向,刹那变了副脸色,殷勤招呼道:“大热天的,甘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沏茶洗果子,张罗着甘棠到凉快地方来坐。 甘棠摆了摆手,说:“娘娘还睡着呢,你们说闲篇儿也轻声些。” 这么大座宫殿,小厨房离寝间不知多远,哪能传到那头去?厨娘却也明白,这已然是给她留脸面了,连声答应下来,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甘棠又道:“娘娘说了,今儿不吃点心,要一个酸些的渴水,多兑些冰,再单装一小罐子蜜。” 这却是另一个专管汤水的厨娘的事儿了,她连忙挤过来应答:“早备下了里木渴水,里头略加了些冰,我再给姑娘单盛一瓮,省得一会儿就化了。” 皇后夏日里爱酸的,皇帝偏吃不得太酸,既吩咐了将蜜单装,想是又要往含象殿去,底下伺候的人哪能打点得不周到。 甘棠点头一笑,指了燕妮:“你也别呆杵着,替我捧着冰瓮。” 先前那厨娘便赔笑道:“她是个慌脚鸡,别给摔地上了。” 甘棠乜了她一眼:“不然劳烦姑姑?” 对方听见这话,顿时讪讪的:燕妮什么年岁模样?自己什么年岁模样?好歹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燕妮也不作声,接过一瓮盖好的冰,低着头便跟在甘棠后头走了。 沉默着进了猗兰殿,遇见蒲桃了,甘棠方停下脚步,招来个小宫人,偏首对燕妮道:“你把东西交给她。”又唤蒲桃来:“你带燕妮去我那儿,找条裙子系上。” 燕妮红了脸,好生将冰瓮交到小宫人手中,又对甘棠福了福:“多谢甘棠姐姐。” 甘棠只道:“去吧。” 带着小宫人轻声轻脚走进后殿,仪贞已经睡醒了,半歪在床上挑慧慧捧来的衣裳:“不要那个。” 慧慧抿嘴忍笑:仪贞穿红的最好看,可这月令原宜淡雅着来,她嫌淡雅显不出她。 哎,如今可算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 甘棠将冰饮放好,进来道:“娘娘肤色白,穿什么颜色都好呢。”照她看来,这位主子可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偏爱鲜艳,首饰往珊瑚、碧玺这些里头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两个跟着仪贞的日子久,不懂得仪贞这点小心思。不过仪贞待她,倒也没有分什么亲疏,闻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来,说:“就这么着吧!” 二人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镜前来坐,慧慧问:“梳个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见工夫,更别提仪贞惯常省事儿梳的一窝丝或者辫发,仪贞心说:慧慧这是技痒呢。 挑出来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绿纱罗,荼白暗绣里衬,十样锦的裙儿——青绿在民间不是尊贵的颜色,然而什么东西到了宫里,都要费上千般万般心思,再不贵重的也一一贵重起来了。这绿纱罗虽是素面,但动静之间皆有隐隐流光,捕捉不得,又轻忽不得,穿起来不像凡间的隐士,像惊鸿一瞥的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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