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听见她吩咐,少不得照办。内里难免可惜,几个宫女你一手我一手的,最末才将那一套花团锦簇的骑装也装回箱中。 夏日天长,大伙儿都是天才亮就出了宫,直到这会儿才得闲。仪贞穿上身轻软衣裳,通体都松快下来,索性靠着凉榻小憩片刻。 其余人等也就不再作声了,各自寻个地方,打盹儿的打盹儿,养神的养神,慧慧与甘棠分坐在凉榻两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扇儿,将冰鉴逸出的丝丝凉意送到仪贞跟前来。 仪贞自觉没合眼多久,耳中依稀听见孙锦舟在说话,以为是要回程了,连忙欠身起来,正要唤人给她穿戴衣裳,甘棠道:“是陛下派孙秉笔来给娘娘送酒膳,说日头毒得很,娘娘累着了,用过饭就好生歇息。” 仪贞听罢,忍不住追问:“陛下呢?可曾赐宴给那些大人们?” 慧慧恰率人捧着菜肴进来,方知她醒了,转身又叫住孙锦舟,转达了这一句,回道:“演武厅里只有陛下与骠骑将军二人,不曾见着其余大人。” 二哥哥在。仪贞暗道自家兄长虽满怀忠君报国之心,但自来与皇帝不大合榫,惟愿他眼下讷口少言点儿,别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这可是大大地冤枉了骠骑将军。谢昀绝非不知情识趣之辈,进退之度端看他想与不想罢了。 小皇帝受挫固然是件快事,可症结偏偏落在兵力单弱上,他便冷眼旁观不了了。 一场检阅下来,皇帝全程没露个笑脸,底下官员无不敛声屏气,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来,就连伙头军都缩了头,不敢铺张逢迎,战战兢兢地呈上细做的炙肉、烧饼、酱菜等物,酒也以酪饮替代,显然是一派刻意为之的朴实无华。 皇帝垂眼扫过这一桌菜色,轻嗤了一声,音调冷嗖嗖的,直叫谢昀浑身腾腾的暑气一扫而空,觉得腹中怪饿的。 他勉为其难,主动开口劝解道:“陛下先前委以重任,令臣一力兴办兵武学堂,臣夙夜难寐,唯恐有负圣望,如今亲见了京营中的弊端,倒有了些眉目,待理出了详文,便可上呈御览。” 皇帝瞧不上他这番干巴巴的宽慰,连个正眼也吝予,自顾自坐下来,取肉夹饼,又斟酪饮来佐,动作利落豪迈,仪态依旧斯文矜傲。 填饱肚子,搁下竹筷,皇帝一面擦嘴漱口,一面迤迤然站起身,撂下一句“将军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昀搁下酒杯,挪了挪腿做出个恭送的起势,心道:得,今儿是见不上蒙蒙了。
第74章 七十四 正是歇晌的时候, 又热又乏地熬了一上午,该养养精神,仪贞这会儿却睡不实在, 躺在凉榻上, 隔一阵子就要翻一回身。 好在慧慧她们都被她打发下去了, 否则这翻身都不能尽着兴来。 她心里存不住太多的事儿, 有意把那份白操心往外卸, 横竖军务上面她也操心不着, 再者, 皇帝从来不是没主张的。 她就单单是记挂李鸿这个人。 “叮”,冰鉴里偶然的滴水声将她唤醒, 迷迷糊糊之际, 瞥见皇帝走了进来。 仪贞揉揉眼睛,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仰脸又细瞧了瞧他, 嘴角一弯,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未时。”皇帝听她嗓音里还带着些微倦意, 坐到她跟前, 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浅红:“擦把脸?等你醒了神儿再骑马。” 仪贞两眼倏地一亮,随即又强压下来,也不用人进来伺候,趿了鞋下床,自己拧了一把巾子擦擦脸, 且不急着换骑装,指尖探了探冰鉴近旁的小瓷盅, 道:“绿豆汤温温的,下肚也不伤脾胃, 鸿哥哥要不要喝一碗?” 她疑心皇帝胸口积着一口气,中午没正经吃东西,咂了咂嘴,接着道:“那个炙肉倒挺香,就是咸了点儿。”径直分出两碗汤来,端到凉榻前的小桌上。 “将士们平素辛苦,吃口会重些。”皇帝接过了碗,自然而然地答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想,不知是他们果真操练用功,还是做戏做得够足。 仪贞想不到他这多疑能多到什么地步,但见他肯将汤匙往嘴里送,就是好的了。 喝了绿豆汤,又坐了一阵,待外面日头没那么可畏了,二人这才更衣,往教场去挑马。 仪贞上回骑马是从汤泉行宫回皇城,再上一回则是她八|九岁初学会时。不过这技艺一旦掌握了,便不会丢个彻底,她又不同人比赛,心里不着急,就悠悠拉着缰绳,由着马儿信步溜达。 皇帝见她坐得稳当,没再说话,两腿一夹马肚,只管逐日追风。 仪贞还没见过他这般英姿,索性勒住自己胯|下这一匹,一心一意地欣赏起来。 她知道他心里仍旧不痛快,能到这敞亮地方来发泄发泄也好。良马加鞭子,那股风驰电掣的势头,掠过她眼帘时简直都成虚影儿了,只剩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清晰锋锐,叫人简直浑身一凛。 近在眼前时看眼耳鼻口,离远些便看肩看腿看腰背,仪贞连连赞叹之余,又替皇帝觉得可惜——不为国色天香所动的人,连愤懑苦恼时的慰藉都生生少了一样。 “乐呵什么呢?”一气儿不知跑了多少圈,压在心口的郁郁消散得七七八八,皇帝驻马停在仪贞跟前,迎上她的眉目鲜活,总算露出个发自肺腑的笑意来。 仪贞眸光微动,看着他却不言声儿,好半天肯开口时,瓢泼大雨猝不及防地往身上砸来。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旋即一同调头策马,急急向演武厅奔去。 就这么三五步的工夫,身上的衣裳便湿透了。皇帝翻身下马,连牵带搂地抱了仪贞到厅中坐下,又迅速关了周遭门窗,一面解身上的长身大甲,一面催促仪贞:“把湿衣服都脱掉,穿我的。” 仪贞犹豫了下:“这儿是没有人吗?”怕被瞧见是一层,二来生火取暖、烤衣服换衣服这些事也需要帮手。 “这是单划给坐营官的小教场,其余士兵来不了。”皇帝的罩甲刀枪不入、水泼不进,脱下身来,底下穿的五彩云龙纹窄袖戎衣尚是干的,怕上面的织金缀盘宝硌人,继续脱着,嘴里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那边大演武厅里听你二哥训话呢。” 他见仪贞手指哆嗦着,一件都没解开,“啧”了一声,伸手替她把湿重缠人的衣料往下剥,三两下再用自己的中单将她套住:“冷不冷?” 仪贞摇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怪暖和的。” 她头发打湿了,歪着头去取狄髻上纠缠的首饰,然而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转,模样有点呆不愣登的。 皇帝看出她微微红了脸,知道她那点儿好|色的毛病又犯了,拧眉乜了她一眼,可惜嫌弃的表情只绷住了一霎,半点儿不能让仪贞收敛:“鸿哥哥,你比从前还更好了。” 皇帝一挑眉,不慌不忙地系着戎衣的扣襻,由她详尽道来:“今日检阅不如人意,你失望搓火都是应当的,但因为许诺过我,还是带我来了,还淋了雨…” “又不是解决不了,为何要对你食言?”突兀冷淡下来的语调与其说是不耐烦,倒更近似于逞强的回避,摘去扳指的手抚在她脸上的力度是截然相反的温柔:“没揣帕子,就这么着吧。” 长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处寻人送伞具的宫女内侍们几乎被霁云追赶着匆匆而至。 皇帝推开门,连一丝余光都不曾从孙锦舟小心捧着的蓑笠上掠过,自拉了拾掇妥帖的仪贞出来,一面吩咐慧慧:“赶紧给你主子端一碗姜汤来,别受了寒。” 慧慧素来周到,不消旁个提点,已然备着了,当即盛了两碗,分奉于二人。 仪贞虽嫌这个燥辣,但因皇帝说得在理,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宫之后,皇帝自个儿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这热伤风可不烦缠人:凉是凉不得,热又如何耐得住热呢? 皇帝其人,须他韬光养晦时,尚且还勉力动心忍性,如今轮到与江山社稷没什么干系的小处时,那脾气又坏又别扭。 孙秉笔只管把脖子一缩,横竖只推出几个老实头儿顶刀口,每日家战战兢兢地听候指派,再举首戴目地盼着皇后娘娘归来伴驾。 是喽,区区伤风,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辍朝半日,无非在召对臣下时愈发变幻无常,时而云里雾罩,时而流金铄石罢了。 满宫满朝,唯一问心无愧之人,便是仪贞了。 君臣议政的时辰,她便上别处去,找沐昭昭、苏婕妤、武婕妤她们玩耍;等诸位大人们离去了,便带着新鲜的乐子回来哄皇帝开心。 “苏婕妤宫里炖得糯糯的百合粥,难得是没搁糖也一点儿都不苦,我想这粥能清心火,就带给鸿哥哥你尝些。” 可惜今日这殷勤没献对,皇帝一面卸发冠,一面自穿衣镜里横了她一眼:“我不要嗟来之食。” “怎么会是嗟来之食呢?”仪贞没同那些告退的大臣们打上照面,并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苏婕妤父亲,皇帝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只笑眯眯地上前去给他按揉额角:“您是咱们大家伙儿的衣食父母呢,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帝刚要张口,又没忍住一阵咳嗽,喉咙里既燥且疼,头顶也胀胀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来,方道:“这几日又是药又是粥,没一样不是清火的,没一样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仪贞见他复又难受得厉害,没了那点儿调侃的心思,挨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劝解道:“必要发汗发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场冷水,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帝不想想自己这番话如何耍赖,倒嫌仪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声,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 茶水也是热的呢。仪贞没来得及阻拦,皇帝自己皱着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仪贞搁在几案边上的团扇,眉头皱得更紧。 “甘草梅子是猗兰殿小厨房送过来的。”仪贞想了想,揭开那掐丝珐琅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盐清爽些,含着也算,一泓清可沁诗脾嘛。” 皇帝并没有被她劝动,不过觉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赏脸似的接过一枚,送进嘴里。 仪贞不错眼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些没有?” 抬起胳膊来,继续给他摁着额角,略弯着腰,一时便觉得酸乏了,转了转手腕,对皇帝道:“我去将门掩了,你躺下来吧。”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4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