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王遥受先帝宠信,执掌司礼监后,陆续派遣二十六名大员赴任各司,金陵的军、政、文、武,无一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后又趁贤王为独子请封之机,王遥奏请先帝,将郡王府邸迁至临淮。 临淮亦属富庶之地,世袭递降后有这样的待遇,即便父子分离,贤王未有不满之辞。 临淮郡王却不然。贤王在世时,他便以奉养高堂作借口,迟迟不肯动身前往临淮,贤王薨逝后,他进京禀事谢恩,更是当面指着王遥骂道:“阉竖该杀!” 王遥不但不与他计较,且在先帝跟前遮掩此事,不许旁人多嘴。 至于先帝殡天,临淮王竟在孝期弄出孩子之类的事儿,王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可惜人心永远不足。彼时先帝在位,万事任由司礼监做主时,临淮王父子从无清君侧之举,而今李鸿不逊,视自己为阶陛虎狼,他倒想起勤王来了。 终究是临淮物阜民丰,竟容得他厚积薄发,暗中养下了这许多兵马。 王遥紧抿着唇,目光森冷,迟迟没有开口。 孙秉笔是知道密信内容的,打发走了蒋大人,屋中再没有外人,他忍不住道:“既能参与密谈,难道还没有资格倒酒斟茶吗?爹爹…” 他面露凶狠,正比出一个手势,却被王遥制止了:“李家的丧事,出得太多了。” 除掉一个临淮王不难,但若是因此激起更广的众怒,不啻主动递个把柄给李鸿。 一动不如一静啊…… 文官里面除去明哲保身的,多怀计功谋利之志,鲜有益国益民之心。不过动其以利、慑其以刑,尚可勉强驱使。 武将甚至弗如。放眼朝野,谢家父子以外,竟再提拔不出一人。 远不是能以武止戈、大开杀戒的时候。 等出了国孝,多开设几场文武恩科吧。 千丝万缕,不止王遥分"身乏术,连孙秉笔都顾不上别的,好在含象殿及猗兰殿里暂且安分无事,底下的人如常地日日回禀着,无须赘言。 皇后要的新香方,蒋大人已经试好了,配制出来呈进猗兰殿,却不见娘娘即刻去往含象殿。 仪贞到华萼楼来了。 芝芝听闻凤驾至,一时如临大敌,连忙搀着沐昭昭起身,三两步赶到门外,行礼相迎。 仪贞没坐步辇,慢悠悠走过来的,一面打量着沐昭昭,觉得她如今比做女官时更好看些。 盖因女官妩媚可爱仿佛是本分,而此时做了贵妃装扮,艳若桃李又含霜履雪,愈显高洁难得之处。 仪贞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又拘在宫中多年,不知道对此民间有一句更贴切的话:女要俏,三分孝。 她让沐昭昭起了身,二人一前一后往屋中走,一面说话:“贵妃最近抄什么经呢?” 沐昭昭原不指望自己的举动能瞒过谁,不卑不亢答道:“才抄完一遍《地藏经》。” 仪贞暗暗咋舌,地藏经全文统共万余字,据传不论是良善之辈,还是十恶不赦之徒,命终七日之内,若有亲人为其诵读抄写此经,便可免受恶道之苦,直入善道。 她知道消息太迟了,况且也没有这般的毅力恒心,至今只抄了三遍《盂兰经》。 心里感叹归感叹,仪贞面上不过点点头,平常道:“正好,我也抄了些经文,正好同你的收在一起,供到含象殿去。” 沐昭昭暗自拧眉,说:“怎敢劳动娘娘?华萼楼自有佛堂,供在里面是一样的。” 仪贞当然知道她疑心自己,但不拿她的亲笔做幌子,自己哪好又去皇帝跟前晃悠?偏要接着道:“贵妃难道不知,含象殿新设了大佛殿?有陛下日夜参拜祝祷,必然比你我的诚意更能打动佛祖了。” 沐昭昭心中大震:她固然明白,失此挚友,失此忠臣,失此臂膀,皇帝所承受的伤痛比她更甚,往日唯恐二人相对,一发不能收拾,故而心照不宣地彼此逃避。 可是事已至此,皇帝果真一味地任情恣性、沉湎不振,岂不是自置于王遥的刀口下? 她忍着泪,打定了主意,强自泰然地对仪贞道:“那么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娘娘稍待。” 她将满桌的经文收拾起来,再次提笔写下一列小字,郑重卷在其中,方才亲手交与仪贞身边的宫人,向仪贞再拜:“多谢娘娘。” 对方的逐客令下得有礼有节,仪贞也没什么可不畅快的,领上跟着自己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去含象殿求见。 皇帝今儿在诵读的亦是《地藏经》。仪贞内里暗赞,心有灵犀一点通,诚不我欺。 那她呢,大概就是殷勤为探看的青鸟吧——但愿皇帝将来也能念她的功劳。 今日殿门外有站班的内侍,通传过后,哈腰请她进去。 “陛下胜常。”眼下这话说得不违心,皇帝的气色是比前些天好一点。 仪贞心中的不安略减,缓缓道:“妾与贵妃各自抄了些经文,特来供于佛前。” 皇帝低诵的声音微顿,抬眉瞧了她一眼。 仪贞赶忙示意慧慧将经文呈过去,又趁势说:“妾与贵妃用心虔诚,兼有陛下加持,想必佛祖慈悲,定会令往者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皇帝向来不喜欢她这副拍马溜须的口吻,下意识反驳道:“朕又不是大德,岂配用加持二字?” 但虚伪的好话也是好话,凡人究竟不能免俗。再者她那含糊的“往者”二字,意外地识趣。 皇帝随手翻过那一叠厚厚的经文,瞥见一列小字,怔了怔,收回了手。 他的面色依旧,仪贞便趁热打铁:“陛下心系苍生,缘何不算大德呢?” 奉承话也要适可而止,她话头一转:“妾令太医署配了些熏香,可以静心澄怀,有益参悟,斗胆献于陛下…” 皇帝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佛幡深处便有宫人走出来,接过珊珊捧着的香盒,到大鼎跟前去。 片刻,清烟徐徐升起,太医署应当多少有些真本事,此外沐贵妃的笔墨得算头功,仪贞觉得,自己与皇帝之间,简直有一种罕见的和睦。 他俩一左一右跽坐在蒲墩子上,仰望着含笑不语的佛像。皇帝大概是胸有丘壑,仪贞则纯属出神,竟然都颇为自在。 直到佛的笑意渐渐朦胧,内侍到海灯前添了灯油,皇帝的眸色如火如海:“你说,还要死多少人呢?”
第10章 十 仪贞不知道。 这似乎是一场杀戮才能终止的杀戮,而她希望至少李鸿能活着。 还有她自己,爹爹阿娘、两位哥哥和未过门的嫂嫂、谢家和谢家的亲友们……细数起来,确乎显得贪心了。 她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蜜蜂儿似的终日碌碌,看得见的仅是眼前的花蜜——蜂虫怎知人间的因果? 她带着点讨好,像许诺似的,说:“不管怎么着,妾都陪着陛下呢。” 皇帝打量了她一眼,不深究她听懂了多少、这话是真心或者假意——他俩本就被绑在一起了,如今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真的,算她倒霉。大将军之女,随便嫁给哪家,不得被当作凤凰一样捧着?怪她父亲想不开,千算万算,可算得到独女被裹进宫里来了? 近来西北边塞还传来消息,由于朝廷收复临洮,吐蕃各部族大感威胁,自五月初频频进攻,戍守的将士纵然一力防备,百密仍有一疏,致使固原镇①被敌军趁夜奇袭。 固原镇乃是九边重镇之一,如此要地竟遭敌寇包围,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幸而谢大将军次子谢昀为彻查军饷克扣之事,恰至此地,力挽狂澜保住了固原镇,更将来犯者剿杀泰半。 可惜谢昀自己没能逃过那一发冷箭,眼下生死不明。 这件事,皇后应当是不知道的。 不只她,皇帝自己也装作一无所知。 外戚们的勾心斗角、勋贵们的沽名钓誉,王遥可以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声泪俱下地念叨一整日;而用兵的事,他半点也不会上达天听。 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分忧,便由他吧。不教他日理万机,岂不是腾得出空儿来算前次的一笔巨账? 皇帝漫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宝鼎,似有所感地忽然牵起仪贞的手,盈盈含笑道:“皇后这样陪朕坐着,便很好。” 仪贞心里一悚,牙根儿都咬酸了才没把手抽出来,绷直了背咧开了嘴,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皇帝不在乎她这显而易见的僵硬,甚至略勾了勾指尖,轻挠了下她的掌心。 他的手很修长,但并不柔软,不仅生着几处茧子,还有些微小的伤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温度比她掌心高一点,不至烫人,因为骨感很分明,无端就添上几分凉薄。 总而言之,这和她牵过的母亲的手、傅母的手,翻花绳、打络子时碰过的新燕的手,乃至慧慧、珊珊以及嬷嬷们的手,都完全不一样。 仪贞纹丝不动地扯着嘴角的弧度,目光则偷偷往宝鼎那头出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出事儿了。 她不怕被皇帝抓现行,就怕他单是腹中琢磨透了,一丝一毫都不表露出来,更不审她一字半句,说定罪就定罪——他历来是这么个作派。 又或者,不是她想的那个缘故?那还会是为了什么? 他对自己这个皇后,一贯不假辞色,一则是本身就不喜欢她,二则是和王遥较劲——先帝在时,他俩已然面和心不和,倘若登基过后反而缓和下来,才更令王遥生疑。 倒不如我行我素,偶尔还能挣出几分周旋的余地。 此刻皇帝突然改弦易调,仪贞没本事猜出风向变幻,不过戏确实该演下去。 她含羞带臊,将另一只空着的手娇柔地覆在皇帝手背上,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他,低下头去,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皇帝顿时不自在起来,毫不留情地偏开了头,又忍了忍,暗劝自己别甩手,免得太扫她脸面。 袅袅的香雾里草木的清新忽隐忽现,皇帝一派惬意地开口问:“猗兰殿中也焚此香吗?” 仪贞顿了顿,如实答道:“此香不易配制,妾都献于陛下了。” 皇帝笑她小题大做,说:“朕常往猗兰殿去,与皇后一同品香不就好了?” 这……仪贞当然不会推拒。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当,但愿真能如她所愿吧。 她微抿着嘴,摆出之前斟酌过许多遍的喜气面孔来,抬眼望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吐气如兰:“妾…等着陛下。” 她是未识风月的年轻女子,哪怕嬷嬷们日复一日地耳提面命,终究属于纸上谈兵,躬行起来犹显生涩,且别扭。 皇帝脸色不由得黑了黑:他怎么能高估她有脑子? 嫌恶之情不过转瞬即逝,他就由着她,他要瞧瞧她究竟打什么算盘。 因为皇帝一句话,猗兰殿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宫人们以冯嬷嬷为首,将原本就雅致闲适的宫室布置得越发怡情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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