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秉笔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是?”仪贞没走到近前,背着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面格外乐呵似的。” “谁知道。”皇帝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因为衣料轻而滑,又从榻面流到了地上。 “许是又认了干儿子了。”他懒得捡,抬脚踢开了,旋即在榻上躺下来,胳膊交叠着枕在脑后。 仪贞睇他一眼,手落在侧旁素漆高几摆着的蕙花上,轻轻拨弄了几下,说:“这兰草长势倒好,就是盆儿太拘束它了,该移到庭院里赏看…” 皇帝只是不理她,专心养神,仪贞恶向胆边生,掐下两朵开得最好的花儿,蹑手蹑脚地朝皇帝那头探去。 哪知皇帝闭着眼照样警觉过人,仪贞还没站定,就被他两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两朵花儿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坠在皇帝发间。 仪贞讪笑着缩回手,期期艾艾贴着榻沿儿斜坐下,对自己明晃晃的罪证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力将适才的话头扒拉回来:“那慧慧这儿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还揪着“干儿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绕着大圈儿想扫听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非这么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贸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来,低头将发丝缠绕着的蕙花摘掉,反手搁在一边,沉吟了一阵,盘算这件事要透给她几分—— 自打齐光公主与仪贞攀交上,拂绿阁的风吹草动就没再瞒过他的眼睛,杨钧这位准驸马在循例的入宫觐见后,偶或多逗留一时半刻,远远地和公主眉目交接一二,左右是已经定下亲的男女,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外,有个宫女本领过人,打着公主的名号,瞒天过海地与杨钧搭上了边儿,一来二去的,这二位倒情谊日笃,山盟海誓之际,宫女儿自言乃是拂绿阁杂使宫人,不配跟随公主发嫁,为今之计,唯有杨钧开口去求。 若求公主,头一个怕她气恼不允,二来毕竟年轻不曾当家,抑或她也做不了主——思来想去,不如请动皇帝这尊最大的佛。 那杨钧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竟真听了心上人的话。 惜乎这名“宫女”并非心思活络的百灵儿,居然是默默无闻的淳婕妤。 “她喜欢当宫女,当就是了。”对于这徒有虚名的嫔御,皇帝不屑多费心神,宫正司自有计较;及至杨钧—— “…我是真伤脑筋。”皇帝微拧着眉,按了按额角:“不从重处置,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大动干戈,齐光又如何自处?” 事态比仪贞预料得还一团糟。怔忡良久,意识到皇帝想必头疼又犯了,索性将别的都抛开,替他解痛为要务。 一面唤甘棠去请高院使,一面安抚皇帝:“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值得为他心劳力绌么?先晾他几日,叫他寝食难安才好!” 心思纯良的人,原来是这般思量的。皇帝却之不恭地枕在她腿上,任凭她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揉按着,被欺瞒愚弄的恼恨得以纾解,他几近泰然地筹备起了对杨钧的极刑: 不可揆度、永悬头顶的杀机方是最文雅的凌迟。 齐光公主婚事的搁置若有若无——本来如她这样身份贵重的娇客,大礼张罗起来,一年半载都叫作从速,况且钦天监拟定的吉日,远在来年九月。 仪贞原打算亲去探探她的口风,不巧高院使受召请脉过后,皇帝的头痛固然有所好转,但眩晕之症一时却无法根治。她大半精力都扑在这上头,对拂绿阁的关切,不知不觉间就淡了些。 只好嘱咐给慧慧并甘棠两个,凡事多多留神,隔一时便知会她;此外还托了沐昭昭,图的正是她那份旁观者清。 据沐贵妃冷眼看来,淳婕妤进宫正司后,延续了一贯深居简出的作派,安分守己地聆听女官教诲,仿佛自来便是一名谨小慎微的老实宫人,前次一番搅动风雨简直是众人一致的梦魇一般——很难断言她何时会不会故技重施,仍应多加防备。 倘或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的眩晕也就不得不好了。 贵妃无奈一叹:她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是想在所有人都与十九岁的姚洵告别过后,依旧记住他。实际上呢,她一面效仿尾生抱柱,一面被迫见证了洪水滔天里过多的爱恨痴嗔。 九月初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常朝。晋升通政使不到半年的杨钧得了皇帝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垂询,领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后,突然绷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弦,俯跪在地,参劾征西将军淳宁于于军中朝中培植党羽、欲谋不轨。 皇帝度其言行无状,似有疯癫之嫌,皱眉令左右卫将其暂押下去。 随即为正视听,皇帝按部就班地下旨清查淳家上下。
第84章 八十四 “他们淳家和武氏一族可不一样。”武婕妤给朏朏带了缠丝蛋黄加餐, 落座一张口,原来是表起忠心来了:“征西将军这一辈儿就兄弟俩,淳婕妤的堂兄弟得兼祧两房。若不是王掌…王遥那狗贼, 说什么封娘娘、光耀门楣, 淳家人哪想得起这个女儿!” 捧着茶盏, 只管对仪贞竹筒倒豆子:“就譬如我, 既然他们不管我的死活, 我又何必管他们的死活, 大家一刀两断完了, 岂不干净自在。” 淳婕妤要是也能这么透彻就好了。仪贞握着朏朏两爪,教她给武婕妤作揖道谢, 朏朏早不记得这位旧主, 不给面子地抬爪拭拭脸,旋即便从仪贞膝头溜下地跑开了。 小丑猫!武婕妤暗暗腹诽,面上含笑:“唉哟哟, 它只和娘娘投了缘,就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啦!” “可不是这么算的。”仪贞想了想, 一拍手:“你正儿八经是收生姥姥, 洗三日上该奉为上宾,坐在正座吃面才是。” 武婕妤笑着连声说好,眼珠儿一转,又说:“今日便罢,改天烦娘娘下个帖子, 我才来吃呢。” 仪贞心中暗叹:武婕妤看起来毛毛躁躁的,何尝又不是个人精?且看着她起身告退, 点头让珊珊送了送,说:“既这么着, 必要好生选个日子置一桌席面,我一一发帖子,请大家来同乐。” 人越来越少了。言笑晏晏落了幕,仪贞望着清碧茶水里的绰绰倒影发愣:倒不是时时以贤良淑德为己训,说什么后宫雍雍睦睦、开枝散叶的漂亮话—— 这样的变故别离总归是让她沮丧的。 吊影自怜孤不适合她的性子,仪贞冲慧慧招招手,起身坐到妆台前,要她给自己补一点口脂:“粥炖好了没有?” 她今日本就打算瞧瞧齐光公主去。据百灵儿说,公主这几月一切起居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仪贞深知不然。然则她每每造访,公主亦若无其事,尚还将新近做的一双鞋子给她看:翘头鹦鹉摘桃的式样,大红遍地金,赫然是嫁履。 这些物件原不须她亲做,一针一线的吉祥寓意背后,透着隐隐的寄望。 哪怕此般情态正是做给自己看的,依旧不能视若无睹。 “听见说杨钧得了情志病,”齐光公主投完了鱼食,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转过脸来看着仪贞:“嫂嫂,这消息确实么?” 她蹙着眉头,是一个忧心的曲度,眼眸却令人想起墨玉做的棋子,熠熠生光、触手生凉。 仪贞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正欲含混过去,转念一想:眼下她能探听的消息,无不都是经由皇帝首肯、有心让她听到的消息罢了。 “大约是吧。”委婉的措辞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下去又换上另一种来:“由此可知这样的人是没有福分的,受不起鸿运当头。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嫂嫂说的,我明白。”齐光公主丝毫不见消沉颜色:“往后如何,我都听嫂嫂的。” 都听她的?好重一份担子。仪贞不敢满口应承,只说:“阿鸾说你近来爱吃粥,我那儿有个祖籍东南的厨娘,做的咸粥别有风味,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让她来服侍你。” 齐光公主连称不敢,推辞的姿态并不十分坚决——皇后倘或真要安插耳目,她也只能悉听尊便。 仪贞拉了她的手,二人坐下来,慧慧揭开瓷盅,氤氲的水汽弥散开去,及时地填补了宾主之间的缄默。 鲈鱼粥鲜得温吞,她犹如此,公主只怕更食不知味。 从拂绿阁出来,未到午时,仪贞坐在辇上,仰头看了会儿白惨惨的天色,片刻,勉力振作了精神,朗声道:“去含象殿。” 含象殿议事还没散,辇轿绕了远,停在后殿。 仪贞落地站定,但见周遭一片寂寂,除了跟随自己过来的这一行人,再无旁的内侍或宫女——盖因皇帝不喜。 她略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去,仅留下慧慧陪着她说话。 主仆俩到无为轩暂歇,见窗下小几上一素白瓷瓶,里面插了两茎枯干莲蓬,古拙之余,萧瑟意味尤浓。 “好没道理!”仪贞指给慧慧,正要分说,余光瞥见外面有人走来,忙扬声叫住。 来人恰是孙锦舟。只见他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长方盘,上面堆叠着黄灿灿的十来个柿子,个头皆不大,色泽倒十分可喜。 他到跟前来向仪贞问了好,因说:“陛下知道娘娘吃不惯这东西,摆在屋子里,只图个鲜焕颜色就好。” 仪贞蓦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盏灯被拨亮了一般,明媚地轻跃起来,蓬出一簇愉悦,不汹涌,但懒洋洋得正好。 “放到拾翠馆吧。”她对孙锦舟道,又招呼慧慧:“咱们也回老地方待着去。” 至于无为轩,本就是皇帝政务繁重时涤荡心境的地方,陋有陋的道理。 拾翠馆里历来不熏香,眼下凌霜侯①入室,平添一股融融甜意。仪贞不爱吃柿子,却热衷剥它,挑一个模样最周正的单搁在白瓷小碟儿里,将手指捏着翠绿的柿蒂,左右旋上那么一圈儿,旋松动了,便像揭盖子一样揭开,露出丰盈绵软的果肉来,中心还汪着一窝蜜汁。 再将柿蒂盖儿虚搁回去。她知道皇帝喜欢这个口味,又特意挑了一根杏叶小金匙在旁边。 忙活完这些,她不无满意地站起身,走到外间去,洗净了手,再一抬头,恰巧看见皇帝从前头走来。 她正欲叫他,却见他脸上有一股很微妙的神情,不大像动怒或者发愁,仿佛啼笑皆非之中,又含着隐隐的嫌恶… 他不常有这般形于色、言于表的时候,仪贞难免称奇,连忙上前拉了他,追问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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