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初就是抱了这种心思跟着师父走的,正儿八经拜了师,得给师父当牛做马一辈子,否则人家凭什么把糊口的手艺交给你? 燕十六则是个白饶。这还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师父脚后跟求来的——燕十六被捕兽夹子咬上了,腿骨没折,就是断断续续地发烧总不能好,村里人不知道该怎么治,倒都知道再烧下去就不能要了。 师父不松口。什么世道,这口一松也别跑班子了,学佛爷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这时候王遥出现了。燕十二连燕十六都不敢告诉,他起先以为这大奸佞是普渡众生的菩萨,那大红曳撒就是袈裟,目无下尘地一挥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药,大的也用抬——抬去净身。 师父犹犹豫豫还拦,大太监连个眼风也没扫过去,负手就要走,一面冷声讥讽这老乞儿:“不净他,难道净你?黄土埋脖颈儿了,别脏了台面。” 燕十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净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觉得老头儿坏,见死不救,还不教他们登高枝儿。 后来明白老头儿不坏、至少那一回不坏的时候,老头儿多半已经死了。总之燕十二逢年过节都给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宫外若还活着,也没这些精致的忌讳,若真到了地下,吃不着穿不着,到底不像样。 勾起这许多想头,越睡不着了。无计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铺上一扫:燕十六不见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却并不慌张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门出去,果见朦朦月光下,漂浮着一团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长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观着,手脚确实不如小时灵便,翻倒是翻得过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只穿了寝衣,本该浑身冰凉的,腹内却因为无端的怒意、烧灼着一团业火,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纵身上前,不留余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干什么!”凌空被击中的滋味常人难以想象,燕十六近乎咳着血沫吼了一声,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尖尖细细。 不伦不类。燕十六满脸漠然,简直像是睡梦里无知无觉动手了伤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着气,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头了吧,颠三倒四的…” “究竟谁发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语落转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顿,反驳的话失了时机,不甘不愿地咽回去了,垂头跟在哥哥身后回屋。 许久不当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却不曾落下过。燕十六利索地将各样行头在亮子后面有序摆好,胸有成竹,就是不与燕十二搭腔,忙活完毕,就上角落里候着去。 “早多着呢。”燕十二这会儿不像半夜里那样心潮起伏,语调如常地招呼弟弟:“去耳房里待吧。” 总管事的张太监交代得明白,帝后及一众贵人约莫酉时才会过来,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宫人内侍,都还在为开宴做准备。 燕十六充耳不闻,正好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条案经过,他干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后就这么东瞧瞧、西晃晃,哪儿用得着人帮忙就往哪儿凑,反正就跟看不见他这个哥哥一样。 燕十二一时哑然。弟弟心思澄透,这些年有自己一力顾全,也不曾叫他受过教条磋磨,学会忍气吞声,可如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头一遭。 昨晚那两句呵责,是真刺伤了他的心。燕十二亏欠归亏欠,但并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他始终信奉的金科玉律。 对方不肯挨着自己待会儿,燕十二不勉强他。老话讲饱吹饿唱,接下来好几个时辰他俩连水米都不进,无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惯性地理着皮影子,蓄养精神。 今儿这一出是皇后娘娘点的,哪吒现莲花化身。哪吒的皮影是新刻的,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手提紫焰蛇牙宝,脚踏金霞风火轮,漂亮非常。为报李靖烧庙毁泥身之仇,一路杀来,与木吒打、与金吒打、与广法天尊斗、与燃灯道人斗…可谓高|潮迭起,朱墨纷呈,燕十六守着他写戏单子时便说,娘娘必定会喜欢这个。 他笑,未达心底时,苦涩抢先漫上唇间,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随后一丝不苟地将皮影归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缩短又拉长,不知不觉之际,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传来细细的击节声:贵人们到来了。 燕十二随人群一道速速退至侧旁,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还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对过。 原来掌灯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灯树,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后携了齐光公主迈进殿中,抬手就免了众人的礼,口中说笑着,眉眼生辉:“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横竖我都极乐意的,端看咱们齐光的意思了。” 齐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话,紧挨在旁微微垂首,两颊飞了红。 沐贵妃掩口轻笑,一面拉了公主,柔声道:“来,咱们入座吧。” 众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厅饮酒,女眷这头自然以仪贞为尊位,右下首为公主及沐贵妃,左下首则是三位婕妤。 公主谦让,不肯居于贵妃之前,再四请后者上坐,贵妃亦执意不受,彼此来回推辞着。 “减掉几盏灯去吧!”左边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开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儿的戏,倒成看我们这些人的戏了。” 她一向不常与人交际,盖因年纪比其余妃嫔都小些,孩子气性未褪,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时都停住了动作。 见无数人目光都向自己投来,淳婕妤转头朝仪贞一笑:“皇后娘娘,可以点戏吗?” “珊珊。”仪贞示意她将戏单子递给众人传阅。至于仍旧未落座的二人,仪贞向沐昭昭比了比第一个位置:“贵妃先点。”又招手让齐光公主坐在自己身边:“还有话要问你呢。” 皇后的席案比其余人等的宽阔一倍还有余,姑嫂二人坐在一处唯显亲密,丝毫也不拥挤。 沐贵妃果然点的是哪吒现莲花化身。琉璃树上的灯盏被撤去了一部分,大殿中心亮子上的柔白光芒便成为了所有人的瞩目所在,旋即,鲜明乖张的莲花童子登场了。 此情此景下,齐光公主感受到一种心荡神摇的鼓舞,她听见仪贞压低了嗓音问她:“那些世家儿郎你都瞧过了,眼下人也不在跟前,你何妨给我个准信儿——端阳节如何筹办?” 杨钧才貌出众,而骑射平平,于今日在场者里定然拔不了头筹。公主若属意他,初五那日便容他显露显露本领;若看他与旁人并无二般,自另有一套考校法儿。 哪吒对着李靖喊打喊杀,好不嚣张,公主轻软的声口被衬得分外腼腆:“仲夏炎热,大家斯斯文文地坐下来就很好。” 她垂眸乜去,幕布上的父子俩已和睦重圆,来日一殿为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 淳婕妤好似对这强自完满的收场颇感不忿,只得扭开了头。
第82章 八十二 “她相中了杨钧?”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动作, 偏首向仪贞望来,微拧着眉,像是对她乃至她们的眼光感到诧异。 仪贞点头说然也, 拢了拢梳通的头发, 一面往床前走, 一面评价道:“杨左参不仅模样与简简般配, 性情也好。从前听你说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 我还当他是个不知情识趣的古板呢。” 面前的人不作声了, 她仰脸又冲他笑, 伸手去够他的袖子,拽着人站到近处来:“我尝尝鸡舌香。” 皇帝不为所动, 稍稍一扬下巴:“屉子里有。” 仪贞耍赖:“要现成的。” 到底谁把她教成的这作派?皇帝决计不能短了气势, 欺身两膝跪在床沿,两手压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将人给箍严实了, 掌控全局地、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鸡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借由他人之唇渡过来时, 冲淡成了若有似无的酥麻, 仪贞觉得晕陶陶的,少顷,抬手将皇帝推开了些,暗暗想:狐狸精。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扭身去够床尾橱柜搁着的扇子, “呼啦啦”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又是团扇。”她佯装自然,说:“赶明儿知会扇子局一声, 端阳我要一把折扇。” 皇帝不想这么轻巧放过她,挨着她躺下来, 意有所指:“什么月令,就嫌起热了?” “握在手里好看嘛。”仪贞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将就着团扇比划:“扇子局这些人也是江郎才尽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咱们越性就以端午为题,届时叫众人或诗或画,评出最好的来,制成扇面,倒是惠而不费呢。” 皇帝冷了脸:“宫眷手里拿着外头男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 “唉,竟忘了这个。”仪贞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两头折中,道:“不如推简简一人评阅,魁首除了杨钧还能是哪个?扇面儿归她,彩头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过了。” 她待齐光,倒真有几分闺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说亲的年纪,彼此没什么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头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为对方谋划,势必桩桩件件都要尽善尽美。 然而这时候才察觉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实在又枉费了她过来人的身份。 她连忙欠身起来,俯探过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阖着眼,长眉舒展、嘴角平直,俨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势——但仪贞就是看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咬牙切齿”四个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儿一转,紧偎着人躺过去,自顾自说:“简简虽不是陛下一母同胞,仅有那么一二分相似之处,足以挑拣全天下的男子了——没有她配不上杨钧的道理,想是杨钧配不上她啦?” 皇帝听着并不顺耳:她又不是头一回拍马溜须,缘何至今没有长进,依旧直白浅薄?终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为甚不快,信口便来糊弄罢了。 忍了又忍,忖道:纵不指望她长良心,到底该长记性。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还能如何? 再睁眼望着跟前那张眉语目笑的脸,难免有点儿灰心,声口一懒散,顿时就透出寒凉:“何必谈配不配得上,你要做这个媒,做便是了。” 却又来!大而化之如仪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俩的婚事来自王遥的算计,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于怀抵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来,仿佛多此一举。仪贞因为不曾身受,无从自诩感同地拿大道理规劝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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