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视朝,大臣们并未自圣躬上瞧出什么不同。至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众子弟们,大都只领着个充门面的虚衔,压根不够格来此间议事。 故而众大人们该奏请的奏请,该参劾的参劾,革故鼎新者有,老生常谈者亦有,凡呈条陈,皇帝一概收下细观。又及盐政,视同一律。 几位老臣偷摸着互递眼色:陛下今日倒好耐心。 散了朝已近中晌,金乌高飞,辇轿一路回到含象殿,腕子一圈鼓胀胀地作痛,棉纱底下依稀发黏,血汗不分。 “干脆拿冰块来镇一镇,同样起个收敛的功效。”皇帝右手一掀竹帘儿,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仪贞,而是个眼生的妇人。 “你如何到这儿来的?” 苏婕妤再是牢记他当初待自己那份温雅多情皆是装出来的,也终究未尝直面过他此等冷眼冷言,蹲屈的双膝僵得险些站不起来,极力维护住了仪态,低首道:“禀陛下,因皇后娘娘欠安,特命妾身前来服侍,莽撞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挥洒了半日的耐心顷刻告罄,拔腿就走。 孙锦舟略尽寸心地在后头连声吆喝“传辇、传辇”,赶着一众内侍抬着龙辇,呼哧呼哧地跟在皇帝身后,一派随时待命的架势,直跟到了猗兰殿前。 殿外迈着四方步巡视的朏朏被这汹汹来势唬了一跳,炸着毛就溜回屋中报信儿,差一丁点被皇帝如风的步履踩住尾巴,一时敢怒不敢言地往房梁上一窜,把前一刻的义不容辞丢了个干净。 “小祖宗,你又闹什么妖?”燕妮儿只顾看猫,仰着头跑出两步,转眼又急急刹住,泥人遇水一般跪倒在地:“见过陛下。” 皇帝很看不惯这宫女,一股邪气却压在心里不肯撒:“你主子欠安?” “那倒说不上。”仪贞听见他的声音,就从竹榻上探出脑袋来,身子不愿动弹,笑眯眯道:“容我失礼啦!” 郁结于心一阵,连小日子都难挨起来,从腰背到两腿都像遭了酷刑,不是自己的一般。偏又值暑日,贪凉不成,不贪凉亦不成,撺掇完慧慧珊珊,又去烦缠甘棠蒲桃,哪儿还能伺候皇帝? 皇帝不忙与她理论,伸手搭了一把她的脉象,左手寸、关调和,尺脉凝涩,确实主血虚血淤。这才道:“我不缺伺候的人。”所以不要假借旁人来疏远他、企图摆脱他。 仪贞一听既知他的话外之音,扬唇说:“是我放心不下你,请两位婕妤代我几日,”抬眉朝他一乜,“实在没有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暧昧,欲盖弥彰地撇清自己保媒拉纤的嫌疑,正是怕皇帝又往最坏处想。 见面三分情。苏、武两位婕妤入宫的年头不算短了,可与皇帝却是鲜有真正的交流,又摊上个扯后腿的娘家…… 话本子里倒有帝王钟情一人、遣散六宫的事,可惜那都是写书人的一厢情愿,根本不切实际:世俗成见甚至可以倒逼至尊,何况区区女子? 妃嫔们没有和离的说法,出宫即是被废黜,外头的闲言碎语还在其次,娘家人的失望、弃嫌乃至怨恨,才最叫人立锥无地。 既然终身已无从更改,唯愿这些朝夕相对不是徒劳,真有变成意外那一日时,至少能够在风雨飘摇里、保全她们一条性命。 皇帝洞悉了仪贞的用意,纵不明言,紧绷的那根弦毕竟略微松了些,依旧寂寂无声——是得容下那二人,哪怕她们确实放肆无礼,他与她不能再被离间了。
第100章 一〇〇 正如腕骨上那一点轻微的撕裂伤飞速复原一样, 皇帝与仪贞之间小小隔膜已荡然无存,甚至与两位婕妤的相处时,亦日渐融洽起来。 最后一回拆下棉纱, 此后不必再换药了, 连仪贞瞧着都替他松快两分:“阿弥陀佛, 这么热的天, 我真怕生痱子了。” 高院使因说, 涂抹的药膏里几味药材兼有清热解毒功效, 原不必担心。 仪贞忙赞他想得周到, 道过辛劳,又令慧慧领着两个宫人, 捧来一架黄花梨天平架赠予院使——老先生别无雅好, 终日不离手的不是医典药材,就是碾子戥子,这架极尽精密的天平架, 最能投其所好。 高院使果然喜笑颜开,略作推辞后便恭敬不如从命捧在怀里, 千恩万谢尚意犹未尽地却行退下了 送走太医, 苏婕妤与武婕妤也算功成,一齐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满心畅泰,点头允了,又说:“这些天你们也劳心劳力了,回去歇着吧。”想一想, 偏首问孙锦舟:“昨日婕妤说甜的那种瓜还有没有?” 进贡的瓜果岂有不甜的?昨日那瓜唯一特殊之处不过在于是庐陵王亲种、借由此番分巡官岳白术捎带回京的孝敬罢了。 至于两位婕妤,连庐陵王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除了赞一句瓜甜还能说什么? 皇帝这份细致体贴,实则仍旧是表面功夫而已。孙锦舟心里门儿清, 勤谨模样倒摆得十足十,呵腰答道:“早起湃了两个在冰中,这会儿取出来略晾晾就能吃。” “那刚好。”皇帝拊掌一笑:“就用冰镇着,给你俩送过去,随用随取。” 苏婕妤与武婕妤对视一眼,蹲礼谢恩,无功受禄的惶恐比高院使还多三分。 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涣然尽释自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仪贞拉了皇帝的手端详,笑道:“这一圈儿到底更白些,像戴了镯子似的。” 想那隋唐,男子亦戴玉臂钏,多开明的风气啊,而今竟全然抛却了,真是遗憾。 皇帝深知她那点儿乖僻谬论,并不反驳,由着她摆弄了一阵,又俯身过来,鼓着嘴替他轻轻呼了呼,抬眼欲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将两片唇贴在他腕间肌肤上,无言沉默。 她无法像对待王遥那样,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花样百出,唯求最后能达成目的就好——哪怕他是皇帝,是生杀予夺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值得畏惧的人。 他是李鸿。 仪贞心底矛盾极了,她做不到既与他亲密相拥,又待他倍加谨慎。 皇帝空着的手拨了拨她的头发,既是引她回神,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安抚意味:“庐陵王还献了一本《侍芳记》,声称是他培育花果的些许心得,咱们倒可以如法炮制,正是扦插秋海棠的时节。” 此次巡查盐务,庐陵王出了不少风头,甚有急流勇退之意,这本表忠心的札记,无论是否由旁人代为捉刀,大概不敢不详实严谨,用以解闷足够了。 仪贞立刻应了一声好,亮晶晶的眼眸弯起来:“那我可要好生拜读专研一番,没得糟践了花儿。” 她是爱这些生机蓬勃的小东西的。就扦插花木来说,夏末秋初实则是退而求次的时节,但他们两人都明白,彼此之间急需一些欣欣向荣的盼头,来驱散滞留不去的黯淡消沉。 宫中花房里凡世间所有花卉,没有培植不出来的,皇帝却另辟蹊径,提议道:“从前去国公府,你那院子里有一种倒开得很可爱,咱们正好去选几本茂密健壮的吧。” “那大约是什么变种了。”仪贞明知他是有心带自己回娘家去转转,欣然领受了。 当即让孙锦舟备了两样时鲜瓜果,差人去国公府上预先知会一声——寻常儿女亲家,最便宜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趟却是接驾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盖因多了岳白术这么个外人。 仪贞挽了大嫂嫂,直奔向自己的小院去。 院子里的花有不少是她进宫后才添换的,不过样样都甚合她的品味。皇帝说的那几株秋海棠亦然,花色偏绯,可喜玲珑繁密兼顾,妩媚而不艳俗。 虽然有《侍芳记》在手,但一时也不敢随意对待。仪贞只管轻抚着花瓣儿,一面同大嫂嫂说话。 片刻谢昀自外头走了来,向大嫂嫂一颔首,又说:“才问过管事,平伯家中孙儿满月方才告了一日假,这会儿实不必叫人家回来。”说着朝外院方向一扬下巴:“且那一位在,外头的花匠恐怕冲撞了,不如我来替你剪。” 他得闲便去俞家庄户上点卯,无论砍柴还是养花都是做熟了的,这等安排确是体恤人,唯独那一扬下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桀骜劲儿。 柴氏掩口笑了笑,叫人去取剪子竹篮等工具来,道:“你们玩吧,我去瞧瞧润鸣衣裳换好没有——千万留神些,别伤了手。” 兄妹俩应着,送了她离开,转头一回味,仿佛被当作孩子叮嘱了,有点无奈地按下不提。 “要这一株,接穗要选阳面的、幼龄饱满的。”仪贞弯下腰,在花丛里照本宣科地指点着她二哥哥。 谢昀“啧”了一声:这等幼年旧景重现,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令人怀念。打小就这副模样——托他偷带两笼蝈蝈回来,比手划脚地提要求:“选大的,精神头儿足,看着威风凛凛,模样要俊俏…” 干脆利落地剪下花枝,去掉叶子只留叶柄,用湿布小心包起来,挨个搁进篮子里,他这才开口:“别凑这么近,谨防一个错身被剪子枝条伤着。” 仪贞才使唤完人,态度自然乖巧,受教地应了一声,退开两步,接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寻一个阴凉地方且挂着,晚间要回宫时再带走。 又现学现卖地与谢昀切磋了一番园艺,因谈及懋兰:“俞姐姐那儿真是个小桃源,我去过一回就待得不想走了,你这样的常客,想必感触更深…” 出口便知措辞不当,自己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谢昀见状一笑,刹那的情态倒与俞懋兰当日酷肖。 纵然相隔数月,因为其中意味隽永,仪贞至今犹觉历历在目。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幼时读的诗,女夫子非要将其解作为妇之道,“幽闲贞静”、“周旋室中”,她深以为不然,囿于年少懵懂,并不知从何辩驳。 即便如今已识情愁,这一段咫尺天涯该如何了结,她依旧才疏学浅,不敢建言。 “大好的光阴,愁云惨淡的像什么样子?”谢昀尚比她洒脱许多,笑着走过花间,驻足在直通园子的石滑梯前:“我既有我的抱负,就该明白,她亦有她的志向。”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仪贞怔忡一时,回过神来,慷慨地一比手:“二哥哥请?” 真是比小时候大方百倍。这石滑梯是爹娘专给她修的,就在她的寝楼旁边。小二公子若想玩一次,怎么不得给妹妹鞍前马后好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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