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两人都大了,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不过谢昀可不会畏于什么“有辱斯文”,空留遗憾,当即抖抖袍角,盘腿坐下去,转眼一滑到底,得偿所愿地站起身,朗然大笑。 这下轮到仪贞望梯兴叹了——她今儿穿了条松花色绫裙儿,娇嫩得很,一坐准得蹭一片黑… “立着滑吧,我接得住你。” 咦?仪贞闻声一愣,抬头瞧见皇帝从花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转瞬之间格开谢昀,自己站到滑梯下方。 防备谁呢?嫡亲的兄妹,又不是不知礼,该避嫌的自会避嫌,用得着他紧赶慢赶来严防死守么? 谢昀腹诽个没完,抱臂退到一边去,懒得看他那傻妹妹穿花度柳飞如箭地扎进小白脸子怀里。 他难以抑制地有几分怅然,是替谢蒙蒙怅然。 谢蒙蒙毫无自觉,正拉着皇帝问长问短:“是爹爹他们奉陪不周,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皇帝说没有的事,笑道:“绝缨居士不知从何处淘来两瓶难得的酒,特意登门共享,这样的朋友值得相交。咱们不能错过了,理应同饮一杯才是。” 岳白术生性放诞,做得出以酒会友、不请自来的事儿。然则自他往江右办过皇差后,有了官身,再这么在国公府来去自如,难免惹皇帝的眼。 谢昀心知肚明,但凡外戚,面前仅有敬小慎微和飞扬跋扈两条路,没有中庸之道。将军府改作了国公府,又容许他这次子在兵武学堂著书练兵、已然是额外的恩遇。 科道官们无事尚能谏万言,更别说这么大个话柄摆在眼前。皇帝私底下点一句,绝胜朝堂之上被谁公然参劾一本。 谢家不能不承他这份人情,谢二公子面色欣然地一躬身,请他先行:“岳先生的酒,历来是天仙亦狂醉。陛下若不弃嫌,臣愿舍命相陪…” “不必狂醉。”皇帝偏首拉了仪贞,语调愉悦得真心实意:“你我小酌一杯就是。”
第101章 一〇一 酒确实是好酒, 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历。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 非也!”岳白术一贯有量, 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 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 南宋时称吉州窑, 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 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 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 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术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 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发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 方才回过味来, 叹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 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 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复。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 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发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复夜里那般凶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狸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艳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艳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累累,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 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第102章 一〇二 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 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 史无前例地热闹, 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 但仍称不上通明, “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 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 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 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 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 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 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 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 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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