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着船上闷得慌,早就想到路上呼吸口新鲜气儿了。”父亲木良率先用完早点,站起来活络活络筋骨,嗅了一大口清新空气。像位视察工作的官员想要对江山规划指点,把手负在身后,往河边涧口,独看芦苇与潮生。 我忍俊不禁,又回头,望了眼船舱。为何苏太妃还没有动静?难道临时改主意不打算下船了? 码头上不知何时聚了许多拉苦力的粗布汉子。娘亲示意我戴好帷帽回船上去,反正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一行人回到船上没多久,甲板上不知不觉又站满此地上来的旅客。 * 船刚开了没多久,花囍见我回到客房,附耳道,“隔壁本都收拾东西准备下船了,但往码头观看了几眼后,就慌忙地藏了起来,好似在躲避什么人。” 莫不是太后的人?我暗叫不好,果然没多久外面一阵骚乱,然后刀剑相击的打斗声与无辜船客的呼叫混在了一起。扮作旅客的杀手与乔装码头工人的另一批势力厮杀了起来,霎时间刀光剑影,血溅河江。 “外面是怎么了?”花囍既是心慌又好奇,忍不住想打开房门看个究竟。 恰逢木槿慌慌张张赶了进来,忙又反锁了房门,“外面杀人了!” “老爷和夫人呢?”我拉住她慌促的身子就问。 “没见着老爷和夫人,我看外面突然打起来了没顾得及找他们……” 没时间安慰她慌不择路也是情有可原,房门就被剧烈撞击,外面的杀手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逮着女人就一刀刺入,不论年纪,不论姓名格杀勿论。而另一波势力却在反过来阻止缴杀。哀嚎遍江中不知船何时起了火,刹那间火光漫天,浓烟四起。 我力求镇静,忙推开小窗,“会游泳吗?” 两个丫头都在颤抖摇头。门外的撞击声却在最激烈的时刻戛然而止。外面的人影轰然倒地,像是被别的势力从背后捅了一刀。 三人虚惊一叹,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听那湍急的江面传来女子的呼救,定眼一看深陷昏垫之厄的竟是苏太妃?我身子不住地前倾,本能地想翻窗跳下去救她,可望那令人生畏的汛涨急涌,不由得怛然止步。丫鬟亦是拉着我不愿我涉嫌。就那一秒,人性的善与恶,勇敢与怯懦,在脑子里打架。我若救她,她尚且有一线生机,我若视溺不援,那她必死无疑。 心一横,我不顾丫鬟拉扯,纵身一跃,斜插入水,激起滚滚层浪。然后扭动下坠的身躯向上浮,高肘屈臂的划水,借着水流风力游向已经要沉下水面的苏太妃....... 而没多久后,船上的局势也得到了控制,火被扑灭,也再无无辜的旅客伤亡。而那批杀手是死士,被抓到后统统咬舌自尽了... * 还好顺着水流游进了一片足有万顷的芦苇荡。我艰难地爬上一块残损的破舟,再将苏太妃拉上来使劲儿为她挤压肚子里的积水。好不容易,她才开始咳嗽,自己吐出河水来。 苏太妃头晕目眩,缓了好一阵子才恢复意识。冷静地弄清局势后对我感激不尽,怆然涕零。 “那些人是来杀你的吗?” 许是对我没了设防,又增了恩情,面对我的直白,她既不意外,也不回避,只是点头承认。 “林欢就那样死在了我的面前……我真的想不到,为了自己能有条生路会害了那么多条无辜的人命……”
第15章 人的本质虽都是自私利己的,但因此无意或有意地失去了人命,总会过不去良心那一关。我不便开解安慰,还是先找个出路活命吧。 起身四顾,只觉这茫茫芦苇荡望不见尽头,时有苍鹭惊起,扑翅腾飞。脚下那废弃的一叶扁舟仿佛救命稻草,虽然破旧腐败,但勉强能撑杆划行。 我一边拨弄挡路的芦苇水草,一边思虑到底怎么走。“其实划出芦苇荡,顺着水流而下,在空旷的江面寻求过往船只的援助是最省力的办法。可这样的弊端就是过于暴露,万一遇到的是那些想追杀您的人,无异于自投罗网,像个靶心一样,任乱箭飞来都无处可躲。” 苏太妃不由得高看了我几眼,“你对我授手援溺,能不顾深不可测的危险湍流,如此勇敢善良之举,令我刮目相看,就算是个男人,也不一定敢跳下去。而且你虽看着娇柔软弱,可现在身处泥淖,却照样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一点儿不像权贵官家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只会哭哭啼啼。” 我淡然一笑,“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头,并非一直过着金枝玉叶般养尊处优的生活。方才能救到您也是运气好,在我们体力不支时有突然出现的浮木相助,才能省力地顺着水流方向飘到芦苇荡里。游水时若非强稳心神,恐怕我们此刻已经命殒河底了,想来还是有些后怕的。” 苏太妃心有余悸,又不由得对我产生了好奇,我便简单提了下半真半假的身世。没多久,她恢复了些力气,也帮着我用手拨弄拦路的芦苇,后来索性我负责撑杆,太妃全权除草。 一般来说,芦苇荡都是连着河岸生长的,所以我打算在这苍茫的芦花里摸索出一条能上岸的路。 寻了一整天才惊觉已是黄昏时辰,连身子都乏累难忍了。 这一路的和衷共济,让我对苏太妃了解了不少。她本名苏享蕊,原是江南巡抚家收养的义女,后来被选送入宫,一步一步晋升到了妃位。 这么些年来,在波诡云谲的深宫中,多少花儿在她眼前开了又落,脚底踩的落红粉瓣又有多厚,她不敢低头细数。能成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活到最后,靠的不单是运气,还有生存的法则与实力。尤其是后来,那做巡抚的义父因受贿被革职量刑,还殃及了朝中如日中天的将军表兄也被削了官,家族从此日暮途穷,她也就彻底失去了所谓后家的倚仗... 没多久,先帝去了。早已失势的苏太妃自请迁居冷宫,一边避开太后的刁难与冷箭,一边谋划出逃,让余生为自己而活。 “待你我逃出生天,我帮你先寻到失散的家人,然后再分开吧。不然你的救命之恩,我也难回报。毕竟这一次别过,再见面可能没机会了。” 我怔忪片刻,“您是回杭州对吗?” “原本我也害怕了动摇了,不敢再回那西子湖畔。可是现在身上没什么细软银钱,半生的积蓄盘缠全在船上。还是得舍命回一趟我本家的老宅。也不怕跟你说,当年我本有意中人,定情信物都收了。是一块璞玉,值好些钱。但我入宫前连同往来的情信都一并埋在了地下。一封封传递情意恩爱、山盟海誓的书信,早已化成了一文不值的土,但好歹,留下了些实实在在的金玉。” 苏太妃回忆往昔,不由得苦笑,接着悲叹道,“这世间的感情或许都如这易屈的芦苇,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不能保全爱情时,唯有先保全自己。何况情爱总如秋风瑟瑟,一吹心就凉了。”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我忍不住把这句诗拎出来细品,“杜甫这诗说芦苇不堪风吹,要遭花叶摇落之苦。可我认为,芦花花期虽短,绽放时却闪耀炫目,予人一场盛大、美丽的震撼。错过花开,总会觉得可惜。哪怕是苍然落幕的结局,只若经历过,才会不留遗憾,不是吗?” “确实,若当年我对那人情怯,避而远之,没有爱过一场,我可能至今都对他念念不忘。反而是在一起经历了许多,才从失望中抽身,潇洒入了宫。”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做了一个想要掌握主动权的决定,并暗示自己这是天意助我有顺理成章的理由去见一见那人。“我送您回杭州吧……恰好可以去杭州寻我那宦游的丈夫...” 天色亮了又暗,谁能想,两个柔弱的女人硬是在这芦苇密布的河淀里走了两天方寻得陆路。于附近村舍求了顿饭吃,歇了一晚后才重整旗鼓开始赶路。路过城镇时,苏太妃与我又典当了身上的耳环手镯,才勉强筹得盘缠。为掩人耳目,一路上也以母女相称。 风尘仆仆了一日,天黑前找了家还算干净的旅店就宿下了。我让小二打来热水,细细擦拭有些汗腻的身子。在河荡沼泽里被蚊虫叮咬的包早已消肿,可那茂密丛中的利叶粗枝留下的划痕犹在。偏偏我皮肤生得白,条条红褐色的小伤口更显触目惊心。 第二日一大早,太妃还在睡梦中,我便起身去买了信封,借了店家的笔墨,往京城与姑苏分别寄了报平安的书信。这样,不管父母是继续南下,还是折返京中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我安好的消息。 * 而这一头,随驾微服私访的刘清慰并不知我遭受了险象环生的变故。替翁斐安排暗卫寻找苏太妃的他刚收到最新情报,说没能在客船上找到苏太妃踪影,倒是与太后派出的死士狭路相逢,展开了殊死搏杀... “太后派出的死士全部都自尽了,没能留下活口。”刘清慰一五一十汇报消息。 登临燕子楼台的翁斐仍负手而立,极目眺望山峦河海,孤帆远影。所谓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概如此。 本以为这潜逃的苏太妃会是个突破口,却不想消息到此又中断了。贵气天成的男子不动声色,喜怒难辨,让身后的随从大气不敢出。他玩弄起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许久呵声一笑,嘴角难掩轻鄙之色,“罢了,吩咐下去,盯紧京中那几位的一举一动。至于苏太妃,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刘清慰遵旨,转身退下时没留意到腰间的折扇意外落地。 安祥意忙上前两步弯着老腰将它捡起,“哎哟,这刘大人走得太匆匆,东西掉了都没留意到。” 翁斐这才将目光从江山美景移到老公公手上。安祥意毕竟在御前当差那么多年,很有眼力劲儿。见皇上的视线在扇面上停留了几秒未曾移开,就知皇上好奇,于是悉心体贴的将扇子主动递了上去,“皇上,您瞧——”
第16章 绢布材料,竹骨优质,正面圆中处画着清风劲骨的水墨丹青浓竹,其余部分留白透气,整体疏密得当;反面的诗词和题跋为秀逸温婉的隶书字迹。 “ 料峭春寒凝香暇, 折尽桃花误年华。 流年偷换镜中月, 竹声潇潇雾里花。 掩窗煮酒又添衣, 吞茶嚼花醉芙蕖。 苦雪尝尽春风意, 我自悠然渡白驹。” 黑白基调的水墨,避免了花杂,也让唯一的一抹红色——印章,格外显眼。上面刻着“木逢春印”四个字,翁斐忍不住喃喃念出。 安祥意解释道,“皇上……木逢春好像就是刘清慰大人家中少妻的名字...刘大人也真是有福了,娶了位有如此才情的小姐呢。” 翁斐反复看,不禁疑问,“又是桃花又是芙蕖,又是苦雪又是茶,怎么独独只画了竹子?呵,好一个‘苦雪尝尽春风意,我自悠然渡白驹’,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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