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说会想想,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有些隐隐的失望,可她想了想,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微笑,道:“若是我昨日做得不妥,还望三哥哥原谅我。” 以茶代酒仰头喝了,还朝钟哲照了一下杯底。 钟哲嘴角翘起:“你收下这两本书,也就是了。” 锦鱼:……哪有她给人赔礼道歉还收人礼的道理? 正不知如何是好,钟哲笑道:“其实我来还有别的事要跟你商议。” 锦鱼见他转了话题,便只好听着。 就听钟哲道:“我看见贤堂正张罗着印一批消暑图。便想着上回你答应我,要给我一张消寒图的。” 锦鱼不由有些发怔。这才三月底,画消寒图也太早了些。 钟哲便扬了扬眉道:“不如你替我画一张消暑图,再画一张消寒图。我拿去让他们印了。银钱咱们平分。” 锦鱼不由笑起来。 钟哲这什么脑子?看见什么都能想到赚钱的法子。 不过只是好玩罢了,哪能指着这个挣着多少钱呢? 不过他要玩,她便当是赔罪,笑道:“这倒不难,我回头画了给你送去。” 钟哲却摇摇头,一脸严肃:“这可延误不得。叫别人抢了先,可是错失了发财的大好时机。” 锦鱼笑得差点儿呛了茶,道:“好吧。我这就给你画。” 当下便带钟哲去了书房。 钟哲见这书房与别家不同,一间屋子,中间是罗汉床,两头相对着各一张书桌,心中又是一刺,脸上却仍是笑着。 锦鱼便在书桌前坐下,取了宣纸画笔,拿了个小巧蕉叶砚滴注了水,动手要研墨。 钟哲道:“不如我替你磨,倒快些。” 锦鱼十分怀疑,他会不会干这种事。 可就见他挽起长长的衣袖,握住墨条,开始用力,“啪”地一声,那墨条竟是断了,墨汁溅起,他浅黄水丝衫子倒沾了好几滴。 锦鱼大急:“这可如何是好?”好好的一件衣裳岂不是毁了。 钟哲笑道:“不打紧。回去叫她们好好洗洗就是。你这墨怎么这般软?” 锦鱼不由笑起来。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平素用度都不奢靡,因此用的墨也是普通烟墨,因不喜欢墨臭,所以还特意掺了茉莉花香,制出的墨,胶轻些,也松软。 可真正的好墨,则讲究质地坚硬,最好是如石如玉。 钟哲平素用的定都是这一类。因此才用劲大了些。 那墨汁既已经沾在衣裳上,若是现在沾水擦洗,只怕会越洗越脏。 只得罢了。便伸出两根莹白手指,将被钟哲弄断的墨条夹出来,放在砚台盖上,自己轻轻地磨了片刻,见墨汁已经够浓,便开始勾画。 钟哲安静站在一边,不发一语。 消暑图,她白描了九朵九瓣荷花。想了想,又取了彩笔,淡淡地画了两片绿荷叶,一卷一张。 日后人家拿回去,不管是给那荷花添上什么颜色,配上荷叶也就是一副画了。 接着又画了消寒图。也是白描了九朵九瓣玉兰花。这回画了浅褐色的枝干。 画完,吹了吹,笑道:“再等片刻,干透了你再拿走。” 钟哲道:“你不用印么?” 锦鱼笑道:“还要用印?” “当然。回头别人偷了你这图,也胡乱印了卖,咱们岂不少赚了?”钟哲说得理直气壮。 锦鱼笑得手抖,只得取了自己的闲章“锦帏初卷”盖上。 这号藏着她的名字,取自李商隐牡丹诗:“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钟哲看着那个红色的方形印章,半天没有说话。 室内气氛一时倒有些尴尬。 锦鱼便招手叫豆绿:“找了扇子来扇扇。” 豆绿便笑道:“箱笼还没收拾清楚,哪里找去?不如我拿个折子来扇扇。” 锦鱼:…… 豆绿果然到江凌的桌上拿了两本空折子,左右开弓,扇着那印泥。 钟哲笑道:“你们这是急着赶我走么?” 锦鱼被他窥破了小心思,不由微微红了脸:“不如我请三哥哥吃几块点心去。” 其实如果不是画画的工具太繁琐,她都不会请钟哲进来书房。 她率先往外走,钟哲自然也跟了上来。 到了穿堂,钟哲吃了两块香梨酥,豆绿便把画儿送了来,已经用黑色画轴卷上了。外头还系了浅黄丝带。 钟哲接在手里,指骨微白,起身告辞而去。 他们出去时,钟哲没有回头,倒是他的书童,回头望了两次,看上去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锦鱼看得莫名。等他们走了,问豆绿是不是也看见了。 豆绿耸耸小鼻子,道:“我倒没注意。不过今天钟公子来访,实在是有些怪怪的。” 锦鱼点头同意,道:“我也这样觉得。总是与寻常不同。” 到底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便让豆绿把两本书仍放回竹奁里,好好锁起来。 等回头有空,她会抄上两三本,把这原本保存起来,以免不小心毁了。 这可都是有钱买不到的宝贝,能传家的东西。 * 江凌回来听说了这事,道:“确实有些奇怪。他可还说了别的事?” 锦鱼想来想去,只得摇头。 江凌道:“许是我们想多了。明日我去见贤堂问一声,看看是不是确有此事。” 等第二日江凌回来道:“确有此事,不过三哥并没把画卖给见贤堂,只是让他们照着雕版。” 锦鱼一头雾水。不过听得确有此事,便放了心。 忙着把她募来的银子,斟酌着分给了京内外各家慈幼局。 为了确保这钱不会给到不该给的人手里,她不但托人打听,还亲自去走访。 这样忙了十来日,六千多两银子都送出去了,才算把这件事办完。 还抽空去了趟洛阳庄,见了梅姨,挑了几盆好牡丹,一盆最好的白玉版送给了白夫人。另外一盆寿州红牡丹,给了老太太。 这日一大早,她正与茯苓商议替她弟弟宁哥儿办满月酒的事,圆儿从外飞跑了来,道:“宏图侯夫人与钟姑娘来了。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两人眼睛都是通红的。像是哭过呢。” 锦鱼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钟哲。 也顾不得换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急急直迎到二门上。 就见黄夫人果然眼眸浮肿,泪痕未干。 钟微也是双眼红红,见到她,眼泪滚滚落下,叫了一声:“卫姐姐,我三哥哥走了。” 锦鱼听得果然是钟哲的事,心里又急又难过,忙把母女两个迎进穿堂花厅里。 一时母女两个坐下,黄夫人未语已经掩面而泣。 钟微也跟着哭,半天才道:“今儿一早,我三哥屋里的丫头拿着一封信送到了母亲处。”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锦鱼。 锦鱼接过,抽出信瓤,展开看时,就见信极短。 “母亲大人慈鉴: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儿虚长年岁,却从未能孝顺母亲一二,自知无颜面辞,因此书别。 母亲盼儿成家之心,儿深感慈爱。 只儿心中早有游历天下出海寻迹之志,不敢枉添家室,辜负贤良。 不孝之罪,待儿归时,再伏膝下,请母责罚。 不肖儿哲顿首拜上” 锦鱼看完,久久没有言语,眼中突然滴下泪来。 她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送她一本《穆天子传》,为什么要哄着她画了消暑图消寒图,还拿去制版印刷。 这一走,不知道,会是多少年。 山高路远,世事无常。 谁知道路上会出什么事? 她虽有亲哥哥,可跟他们不过是面子情,从来没什么往来。 不管钟哲对她抱的是什么情感,那天斗花会后,她和江凌就从心里把钟哲真当亲哥哥看。 她不由深感后悔。 如果不是她帮着黄夫人办了这个斗花会,逼他太紧,也许……也许他未必会离京远走。 “他走之前,可有来过你这里?可有……说过会去哪里?”黄夫人哭了一阵,哽咽着问。 锦鱼也哭,抽着手绢,抹了抹眼泪,抽泣道:“十几日前来过。我不知道,他是特意来告别的。” 钟哲特意选了个江凌不在家的时间来。 其中的意思,便是傻子如今也明白了。 可惜无论是她还是江凌都没料到。 只当他拿了那画去印,便是真有其事。 便把当日钟哲送书要画的事说了。黄夫人一听,忙叫下面婆子道:“你……你快去见贤堂,问问他印了多少张画?” 锦鱼倏然明白过来。 若是他印得极多,那么…… 不由道:“我叫外头小厮骑马去,快些。”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外头小厮回报:“钟爷印了二十四份。” 黄夫人“啊”地尖叫一声,当即晕倒了过去。 锦鱼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客了,当下忙叫人来连着椅子一起,搬到了内院,挪到书房的罗汉床上。 又命人赶紧去请马太医。 按说她跟江凌是没资格请太医的。 不过因为之前马太医一直给秦氏诊脉,她爹便给了她几张景阳侯府的名帖。 钟微急得直哭,骂道:“他怎么能这般狠心!母亲也没怎么逼他呀,若他瞧不上那些女子,难道还能强押着他上花轿不成!” 锦鱼听她急得话都说反了,钟哲一个男人,怎么上花轿,可却半点笑不出来,只得抱着她,也流泪劝道:“也未必是因为这个。他本来就与众不同。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他偏不喜读书。人人都嫌弃商贾之事下九流,他偏喜爱。人人都恨不能作高官,他偏嫌繁琐。人人都说要简朴,他偏喜欢华丽。他那闲云野鹤的性子,本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俗人能明白的。” 钟微趴在她怀里呜呜的哭,道:“自小他就最疼我。原来都是假的。我还想他背我出嫁呢?!现在我找谁去?” 钟哲……连钟微出嫁都不等了。 可见是真的被逼急了。 而她们三个都有错。 等马太医来诊了脉,扎了针,黄夫人才醒转。一醒,便又哭个不住。 马太医开方前免不了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得知钟哲离家出走,也是吃惊不已。仔细斟酌了药方,又闲话了几句,这才去了。 黄夫人一时起不得身,锦鱼便叫人先去把药抓了,吃过一副再走。 药抓来了,正熬着,却听说江凌提前回来了。正在那屋换衣裳。 锦鱼忙出了书房,赶回正屋西梢间,见丫头们正伺候江凌换衣洗漱。江凌道是撞见了马太医已经知道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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