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猛地把头一埋,随后只觉颈后一凉,旋即微微生热,几道刺痛在颈后浮起。 这时总算听到有男子震雷般大喝一声:“还不住手!” 锦鱼心头一松,双手紧紧护住脸面,泪珠却沿着指缝滚落。 她哽咽着委屈着叫了一声:“父亲!” * 古香堂西梢间内,又多点了几支牛油蜡烛,照得四处雪亮如白昼。 景阳侯与许夫人坐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黑漆描金卷云纹炕桌。 丫头婆子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上了茶果,便都躲了出去。 锦鱼站在景阳侯正对面地上,锦心则是站在许夫人身边,几乎倚在她身上。 锦鱼细细地抽泣着,双手揪住被扯开了的衣领口,低垂着头,脚上腰上颈后传来各种隐隐的痛,她也顾不上,只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听他们说话。 就听许夫人笑道:“这么晚了,侯爷怎么过来了?可用过了晚膳?我这里有热热的黑糖双红羹,侯爷可要进一些当宵夜?” 就听景阳侯道不必了。两人又寒暄两句才听景阳侯道:“本想来问问你们今日去宏福寺如何了。”语气平淡,喜怒莫辩。 就听许夫人回道:“原来是此事。便是侯爷不问,我也要说的。今儿五丫头行事十分不妥,可丢了咱们景阳侯府好大的脸面。” 许夫人便跟景阳侯略略说了今日之事,一共数落出了她四大罪状。 一是不该设计抢小公爷送锦心的翡翠簪子。 二是不该提议赛插花。 三是不该踢打小公爷。 四是不该送外男见面礼。 许夫人说完,又道:“自她回了府,我就担心她行事没分寸,丢了咱们侯府及侯爷的脸面,因而不肯带她出门。可侯爷前日又特意嘱咐我,说日后锦心去哪里也要叫她一起跟着,好跟锦心学学怎么跟贵女们来往,也免得以后出嫁了,行事不妥出丑丢人。我这才勉为其难带上了她。” 说到这里许夫人顿了顿,语气中隐有责怪景阳侯插手后院之意。 锦鱼却十分意外。原来她能出门,是拜景阳侯所赐。景阳侯表面上看似对她不闻不问,想不到竟是知道她的难处,还暗中帮她,不由心中微暖。 景阳侯没说话,却又听许夫人道:“谁知道,她竟胆大包天,惹出了这许多的祸事。敬国公夫人实在瞧不过眼,当众说了她两句。我当时可真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又不好在寺里发作。回了府,才把她叫了来,打算教训她几句,叫她跟锦心认个错儿。不想,她竟反打了锦心一掌,夺门就跑,我这才让婆子去把她捉回来。可侯爷也亲见了,她却是撒泼打滚,尤如村野泼妇,闹得像是谁要杀她一般!哪里有半点侯门千金的模样!也是我……唉……心疼她从小在庄子上长大,对她太过溺爱了些,这才纵得她无法无天。我教女无方,真真是惭愧得很。这样下去绝不成的,我打算让她移到古香堂来住着,好好拘束拘束她的性子。” 锦鱼震惊得忘了哭泣,抬起头来,双眼圆睁,嘴唇微微张开,无语至极。 她知道许夫人为人表面和善贤惠,内里其实都是算计。可没想到许夫人竟然厚颜无耻到敢当面颠倒黑白。还要把她移到古香堂来,是想跟锦心两个照三餐打她么? 她心慌如雷,忙去看景阳侯的反应,却见景阳侯嘴角勾了勾,似有一丝苦涩,片刻长吸一口气,抬起眼来,又是一脸的严肃。就听他道:“夫人辛苦了。锦鱼既是野性难驯,不服你的管教,我便带她到望燕楼去,亲自教导教导吧。” “父亲!” “侯爷!” 锦心与许夫人同时失声叫了出来。 锦鱼懵头转向,脑子还在为了许夫人的无耻和算计震惊,没明白她们母女对此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她行为失检,忤逆嫡母,欺凌嫡姐,侯爷这是打算轻轻揭过么?!”许夫人大怒。 锦心则放声大哭:“父亲!我才是这个家里的嫡女,我才是在您膝前长大的!是您牵着我的手,学走的路,您都忘记了吗?她今儿个这样欺负我,您……您……怎么能说都不说她一句!您为什么要这么偏心她!” 锦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锦鱼完全没明白。景阳侯要带她到望燕楼教训,怎么就是偏心她了?莫非许夫人母女是要他当场把她痛打一顿不成?她怔怔看着景阳侯。 不想就见景阳侯脸颊绷了绷,口吻冷极:“我若不是偏心你,会允了你跟敬国公府的婚事?你不会以为,我真相信救了柳镇的人,是你的丫头吧?!” 室内顿时静默一片,只有不知哪个角落的蜡烛“噗”地一声爆了灯花。 锦心哭声戛然而止。就见她一张嘴半开半闭,眼睛通红,脸颊也通红,脸上表情像哭到一半被冻结了,僵硬得像只做坏的面具。 锦鱼刚刚才暖过的心头,却是泛起一丝苦涩。 原来他早就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心偏得都到胳肢窝了,锦心……居然还能委屈成这样。果然是嫡庶有别。 半天,就听许夫人愠怒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因了这救命之恩,敬国公府就会要一个庶女做媳妇?再退一万步,便是没有这事,锦心也配得起小公爷。” 这话倒跟之前锦心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锦鱼暗暗摇头,今儿也不知道是谁,担心豆绿把事儿捅出去,怕得要命。 就听景阳侯冷笑一声,道:“敬国公夫人跋扈高傲,若没这救命之恩,锦心便是勉强嫁过去,怕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夫人……锦鱼的事,以后你不用管了。” 说着,已经下了炕,叫唤丫头进来给他穿鞋。 许夫人气得发抖,尖声道:“你……一码归一码!今儿锦鱼犯下这许多的错,你打算就这样揭过不提了么?!秦氏就那么好?才回来几日,便叫你又忘了嫡庶二字!?” 锦鱼越听越疑惑。 怎么会又扯上她娘了?什么叫又忘了嫡庶二字?她爹以前忘过么?若是忘过,那也肯定跟她和她娘无关。不然她们两个怎么会被打入冷宫这么多年? 许夫人跟锦心到底想要怎么样? 锦鱼正无语,就见本来穿好鞋准备离开的景阳侯站住了脚,徐徐转过身来,静静凝视许夫人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转身在炕沿上又坐下了。 许夫人似乎也吃了一惊,呆在原地。锦心靠了过去,母女两个紧紧挨在一处,互相搀扶着。 锦鱼也莫名觉得室内气氛特别吓人。她悄悄地退了几步,恨不能缩到落地罩姜黄色纱幔里去。 就听景阳侯道:“夫人既然如此说,咱们就来评评锦鱼到底做错了什么。” “敬国公夫人来见,你便是不回绝,也不该带着锦心去见她。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你不懂?若他们要见,也该她来访你,不是你去访她。这件事上,你跟锦心都丢了咱们景阳侯府的脸面,反倒是锦鱼做了锦心本该做的事,她错在何处!?” 许夫人与锦心脸色顿时由白转红。 锦鱼在旁边听了,不由暗暗叹服。 就听侯爷又道:“抢小公爷送锦心的翡翠簪子?你的意思是小公爷借了这个由头与锦心私相授受?若要送,光明正大,由府里的奴仆送来,难道谁还会拦着不成,偏要搞这酸文假醋,才子佳人的无聊把戏!还沾沾自喜,以为做得高明。传出去,真明白的人,定当锦心轻浮。锦鱼把那簪子做实了只是普通彩头,倒叫人知道咱们府里还有明白人!她又错在何处?” 锦鱼无语,心里暗自惭愧:……爹,我可真没您老人家这么多想法。 她还想再听她爹怎么扭转乾坤,把她说得神乎其神,就听锦心道:“爹爹,谁不知道,您在朝堂之上,一百个人都说不过你一个!这样的手段,你立了心要替锦鱼开脱,我与母亲便是一百个加起来,也说不过您!” 锦鱼对景阳侯的事知之甚少,也不关心。听到这话,不由吃惊。她看她爹一向不怎么多话,举止从来都刻板严肃,原来很善辩么? 正诧异,就听侯爷道:“我可是亲眼瞧着你刚才对锦鱼又骂又踢又打的,全无半点淑女风范,长姐气度。我却没亲眼瞧见她如何欺负你!我还没问你的错,怎么你倒要一直逼着我对锦鱼兴师问罪?锦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不小了,回头到了婆家,若也如此行事,必吃大亏。” 说着,再度站起,下炕走了几步,出了落地罩,回头见锦鱼还一脸魂游天外地缩在纱幔之下,走过来,叹了一气,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出了门。 锦鱼从小到大,没有跟任何男性牵过手。 头一回被父亲这样牵着。男性长辈的手,宽大,骨节分明,粗糙而干热,叫她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安全。 两人的步伐,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塔塔塔塔,在这安静的秋夜里,皎洁的圆月下,声音格外分明,也离奇的和谐。锦鱼心里酸酸涩涩,不由暗想,若她当初没被送到庄上去,景阳侯会不会也牵着她的手,教她学步? 出了古香堂,茯苓打破了沉默,道:“侯爷,已经戌时二刻了,再过一刻,府里各处都要落匙。若要教训姑娘……,不如等明儿个下了朝?” 锦鱼回过神来,正要松开景阳侯的手,却听景阳侯道:“今后五姑娘就住到紫竹斋去。你去替她收拾。” 锦鱼不知道紫竹斋是什么地方。却见茯苓小眼大睁,似乎十分吃惊。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锦鱼被景阳侯牵着手,像个小孩子。 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走到哪里都不重要,就这样安静无言地走了一路。 月光下,已经能看见望燕楼的屋脊,像夜海里翻涌的浪。 景阳侯突然站住了脚,松开了她的手,背手而立,半天,说出了一句她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
第18章 景阳侯说:“你很好。别叫任何人欺负了去。” 锦鱼本正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猛地听到这话,不由抬头,看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内心里涌起无数难言的情绪,她嘴唇轻轻地颤动着,眼睛亮亮地潮润起来。 原来景阳侯真的是她的父亲。 就听景阳侯道:“敬国公府的事……”语气斟酌迟疑,似乎想解释什么。 锦鱼回过神来,秀巧的嘴角高高翘起:“父亲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侯爷转过头来,凝视了她片刻,眼神中有赞许,有愧疚,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浑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便又慢慢往前走。 锦鱼想了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我从小没被您牵过。爹爹再多牵一会儿!” 景阳侯脚步微顿,却没甩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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